聽完了故事的狄心辰,領着兩丫鬟順着後院的小道一路走過花團錦簇的後花園,踏上連着亭台的長廊時,一個衣着華麗的中年美婦已經在靠近主屋的亭台上候着了,看到狄心辰歸來,一臉的慈愛笑意,小跑着迎了上來招呼道:“辰兒,快點,飯菜都涼了,今天有你愛吃的杏花魚和嫩筍芽菜哦!”
“娘!”狄心辰上前扶住跑了幾步路就有點氣喘的娘親,兩人一起有說有笑攜手走向飯廳。每次叫“娘”時,狄心辰心裡都會隐隐作痛,非是娘親對他不好,而是每次這個時候,他就會想起另一個娘親,那個生他把他養到五歲卻又把他遺棄在雨後街頭的娘親。
這種被遺棄的痛并沒有随着狄心辰年齡的增大而逐漸消弭,反而讓逐漸懂事的他更加深刻,隻是他小小年紀就懂得僞裝,特别是在養父養母面前,從不把心事流露出來。
狄心辰的父親狄方海這一門從他往上數三輩,都離狄家嫡系宗族很遠了,用旁支的旁支來形容狄方海這一門與狄家宗族的關系再貼切不過,不過狄方海會做生意,加上上面有帝師狄方林這顆大樹或多或少罩着,四十出頭就攢下了一份大大的家業,名下的鹽行錢莊遍布黎江南北,他也憑借雄厚的财力從新進入了狄家宗族的核心圈子。
美中不足的是狄方海的妻子秦氏一直沒有給他産下一男半女,雖然富貴人家的男人納個三妻四妾都很尋常,但是狄方海夫妻情深,别說納妾讨小,就是往日在外跑生意應酬連青樓ji院也少有光顧。
在這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社會,秦氏暗中沒少被人戳着脊梁骨咒罵,她也力勸過狄方海讨幾房小妾,但是都被狄方海以各種理由搪塞過去了。直到四年多前的三月三,秦氏在歸元寺上香求子歸來,看到獨自一人在她家大門兩邊徘徊,長相清秀滿臉淚珠卻始終沒有哭出聲的四五歲大的孩童,就把他領進了家門,原以為是誰家走失的孩子會有人來詢問,哪知一連三個月根本無人問津,秦氏也曾問過這個孩子來之那裡,父母名誰?隻是每次他都倔強的忍着眼淚搖頭不語。
至此秦氏與丈夫狄方海一合計,幹脆就認養了他,跟随狄方海姓狄,取名心辰,一直以來視如己出。狄方海更是在狄家宗族内上下活動,撒下大把金銀把狄心辰的名字上了宗族族譜,目的就是讓他将來可以名正言順的繼承龐大家業,同時延續狄方海這一門香火。
坐在寬敞的飯廳純名貴紅木打造的飯桌上,秦氏一邊給狄心辰夾菜,一邊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臉上帶着幸福的笑意心疼道:“慢點吃,多吃點。”
“嗯嗯…”狄心辰滿嘴飯菜的應了兩聲,他心裡對娘親的話是這樣理解的,吃快點才能多吃點嘛!于是風卷殘雲般的把一碗米飯扒光,喊了一聲“我吃飽了”擡頭一看,娘親夾着一塊細心剔幹淨了魚刺的魚肉,尴尬的不知該放進狄心辰的碗裡還是該縮回去。狄心辰直接伸長脖子把娘親筷頭上的魚肉叼進嘴裡,滑嫩的魚肉過嘴順喉而下,向着娘親做了個鬼臉,“我去讀書了,娘您慢點吃。”
秦氏看着向書房而去的狄心辰,臉上的笑容欣慰中帶着一絲惆怅,狄心辰打小聰明伶俐,在她夫妻面前貼心乖巧,可是,俗話說知子莫若母,狄心辰雖然不是秦氏所生,但也養育了四五年,又如何不清楚這個在外人面前沉默孤僻的孩子,心中有一道她用母愛也無法抹平的傷痕。
狄家的書房各種書籍琳琅滿目,除了書經博義琴棋解疑這些正規的書籍外,還有很多野史雜書,甚至連黃書禁書也有不少。狄方海常年在外奔波,兩眼一睜隻認識算盤珠子和契約,秦氏更是大字識不得幾個,但是對于打小愛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安靜看書的狄心辰,那是有求必應,夫妻兩人隻要看到街面上有新書出售,也不管什麼類型的,統統買回來堆在書房裡交給兒子。可以說,這個書房是特意為狄心辰開辟的。
經義太過晦澀難懂,要不然也不會在學堂上睡覺,而狄心辰對于琴棋書畫也是毫無興緻,反倒是對那些用通俗文字編撰的野史雜文,或者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黃書禁書很感興趣,這大概就是他心理上比同齡孩子早熟的主要原因。
不知不覺,時間已近亥時,狄心辰在母親前來催促前放下書本,在丫鬟的服侍下洗腳上床,閉上眼睛前,他又想起了那個算命的獨眼瞎子,想起了四年多來,算命的從未在他“少爺”的尊稱前帶上“狄”姓。
是的,他不姓狄,他的思緒不覺中又回到了四年多前,雨後的街頭,他的親生母親把他放在狄家大門口,叮囑道:“乖乖,誰問你什麼也不要說,在這裡等娘一會兒,娘馬上回來。”而他當時,很天真的點了點頭。
這就是狄心辰對親生娘親的最後記憶,他甚至都忘記了娘親的模樣。
“你說的一會兒是多久?五年還是十年?為什麼你不幹脆的說我被你遺棄了…”
狄心辰含淚閉眼。
次日的清晨,下了一場小雨。
曾經狄心靜問過狄心辰,“心辰哥,你的生日是哪天啊?”
狄心辰簡單的吐出了兩個字,“雨後!”
于是,每當下雨後,狄心靜就要跑來給狄心辰過生日。後來狄心靜明顯感覺不對了,為什麼她一年隻有一個生日,而狄心辰卻可以過好多的生日?害她把買糖葫蘆的錢都用來買禮物送給狄心辰了。狄心靜就回去問母親,“我出生時那天是什麼天氣?”靜兒全家老小一緻答曰:“那天下着冰雹。”
狄心靜就是再天真無知,也知道身處大黎國腹地的汝州,要想下冰雹那是百年難得一遇,心中暗自悔恨爹媽把她生錯了時候的狄心靜,心裡還瞎想着,要是生在晴天多好啊…這樣就能把送出去的禮物錢連本帶利的收回來…
盡管這樣,每當下雨過後,狄心靜依然會愁眉苦臉的跟奔喪一樣,來給狄心辰送禮物,狄心辰也習慣了在雨後,有這樣一個傻裡傻氣的丫頭,一面喊着他卑鄙一面把手裡越來越不值錢的禮物,很不情願的遞給他。
對狄心辰來說,這是他生活在汝州,唯一能得到的一點被關愛的溫暖。是的,這是連養父養母都給不了他的溫暖,因為每當面對她們時,他總是會下意識的想起遺棄自己的母親,那是一種無時無刻都被穿刺的痛。
但是今天,站在雨後的大門前,狄心辰沒有等來由哪個彪悍的丫頭送來的溫暖。
雖然有些失望,但是狄心辰卻毫不介意,畢竟,這種在旁人看來很無聊的舉動,任誰都有厭倦的一天。狄心辰不在等,帶着兩丫鬟四個護衛,走向了知言堂。
清晨的知言堂因為還沒到開學的時間,因而大門緊閉。數百名五到十五歲的學子聚集在知言堂門前,唧唧咋咋小聲議論着什麼。一個跟狄心辰一起聽故事的狄家子弟,看着狄心辰來後連忙拉着他問到:“心辰,怎麼靜兒現在還沒來啊?”
狄心辰已經感覺到了,因為每天這個時候,狄心靜一定會大聲喧嘩外加跑上去踢門。
“我看是這丫頭一定時睡過頭了,等會就等着挨闆子吧。”說話的是狄心良,比狄心辰長兩歲,人長的方方正正,但是千萬不要被他的略顯憨厚的外貌所欺騙了,他的名字與狄心靜有異曲同工之妙,基本上性格都跟名字反着來,仗着娘舅是汝州城主,他一貫欺淩弱小,對于旁支狄家子弟,更是習慣冷嘲熱諷,就因為狄心靜老是嚣張的偏袒狄心辰,所以一直以來對她們兩人很看不順眼,不放過任何能打擊她們的機會。
“不會,靜兒每天早上都要跟護院的武師練武,怎麼也不會忘了上學的時間的。”狄心辰反駁道。
“那就是在路上闖禍了,這丫頭跟母老虎似地,将來誰敢娶她喲,哈哈…”狄心良幸災樂禍的哈哈大笑。
雖然明顯是嘲諷的話,狄心辰卻深以為然,狄心靜雖然有些小惡,但是如果誰招惹了她,那也是不依不饒不吃虧的主,居住在汝州的門閥世家多着呢,并不是什麼人都會給狄家面子。
“我去看看!”狄心辰說着沿靜兒上學的路線趕了回去,在一個小橋邊的丁字形鬧市路口,遠遠的圍了一大群人,吵雜聲中還傳出輕微的哀嚎聲。
狄心辰趕緊擠進去一看,好嘛,掀翻的金魚蛐蛐面人攤子滾了一地,幾個護衛打扮的人正躺在地上捂着傷口哭爹喊娘,流出的皿水把身下積的雨水鬥染紅了,滿身泥水的狄心靜握着拳頭,在兩個丫鬟哭喊的拉拽下,滿臉怒氣的盯着對面兩個宮裝打扮,手拿滴皿長劍的少女。
這兩個少女統一的白色宮裝,秀發高高挽起,身上未見任何配飾,一個約莫十一二歲,一個十五六歲,長相俊俏頗具花容月貌,如果不是手中長劍上的皿迹以及眉宇間的煞氣,就跟雨後盛開的白蓮般清麗脫俗,隻是現在,像兩朵帶刺的玫瑰。
“修士?”這是狄心辰心裡的第一個想法,他猶記得,母親把他遺棄在狄家大門前離去時,背後就背着一把他從未見過的長劍。
“心辰哥,她們欺負我。”狄心靜一見狄心辰到來,立刻像看到了救星似的嚷嚷道,事實上她每次在外面闖了禍,在家裡人趕到前,狄心辰已經拿錢替她收拾好了亂攤子。
但是這一次,拿錢顯然是不行了,因為見了皿,因為佯裝強硬的靜兒,有一雙顫栗的眼睛,她被吓着了。
“揍她們!”狄心辰攔在狄心靜身前,小手一揮冷漠的喊道,他的心中第一次升起了無可壓抑的怒火。
與此同時,在人群的外圍,一個獨眼的算命瞎子,正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