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來,這幾日的颠沛流離之中,她居然一次都沒有想起過他。仿佛他在自己的人生之中,已經像剛剛擦過耳畔的那縷風一般,永遠遺落在彼方,再也沒有可能回到她身邊。
她自己也詫異,為什麼在自己意識的最深處,并未覺得他是自己的倚靠。
或許,在她最危難的時候,他将她親手寫下的情書作為罪證上呈節度使範應錫,從那一刻起,他們之間所有的一切,就都已經成為了過往。
事到如今,讓她害怕的,隻是李舒白的傷勢。那一夜,她抱着李舒白和他一起熬過無望的沉沉黑夜,如果他真的沒能醒來,或許她會徹底崩潰,就此迷失在山林之中,再也無法走出來了吧。
她望着向她慢慢行來的禹宣,看着他的面容在日光下漸漸清晰起來,神仙中人的容顔,烏衣子弟的風度,隻是在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不僅僅隻是禹宣。
他是自己那已經永遠消失的少女時代,那些夢幻旖旎璀璨華美的往昔。她每每因他而恍惚,眼中看到的,或許并不是這個她曾深深眷戀過的人,而是因為,看到了自己的舊時光――那個永遠活在十六歲的年華裡,恣意歡笑,人人稱羨的黃梓瑕。
而他,是自己最美好時光的見證者、參與者,甚至,也是創造者之一。
所以她朝着他,微微笑了出來,就像對着過往的自己綻開笑容一樣,她想說,十六歲黃梓瑕的夢想,别來無恙?
可,夢想再美,終究也需要走出來。
禹宣一瞬間反倒呆住了,他一路尋來,曾想過她的各種反應,卻萬想不到,她在看到自己的第一刻,會露出這樣的微笑。
黃梓瑕穿着下擺已經撕掉了一大塊的宦官服,全身灰土,蓬頭垢面,手中提着剛從地裡拔起來的小薯藥。但她已經無所謂了,因為,對她來說,面前這個人,其實已經不重要。所以她才随随意意地收拾着地上的葫蘆和薯藥,随随意意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見她這樣自如的神态,禹宣一時也說不出什麼,沉默了片刻,到旁邊幫她摘了兩個大葫蘆。
“不要大的,老了煮不爛。”黃梓瑕說。
他愣了一下,又摘了兩個嫩綠的小葫蘆遞給她,才望着她說:“聽說夔王出事,身邊所有宦官侍衛都失散了。我想起這附近是我們曾迷路來過的,你或許能機緣巧合找到這邊來,所以就過來看看。”
她接過葫蘆兜在懷中,說:“多謝你關心,我還好。”
“我……記得你說過自己會回來洗清罪名的,所以,還望你盡早回到成都府。到時候,我要親眼看着你翻案。”
“我會的。”她說着,看了看他被露水沾濕的衣服下擺,說:“多謝你半夜尋過來。”
“西川節度使已經下令封山搜尋,我隻能趁半夜進來。”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雖然狼狽了點。”
黃梓瑕抱着葫蘆和薯藥往小廟走,回頭朝他彎了一下嘴角:“是呀,我說過會回來洗雪冤仇的,可不能早早死了。”
他看着她嘴角的弧度和面容上漫不經心的神情,腳步緩了一緩,覺得心口有點異樣的感覺。
她那種在他面前不自覺的恍惚與迷離,消失了。
一直倒映在她眼中的自己的身影,不見了。
他眼神微微一黯,但随即便快步趕上她,和她一起走進了廟内。
李舒白今天已經能走動了,提了一隻還在掙紮的雉雞正在看着,看見黃梓瑕進來了,便問:“你知道怎麼殺雞嗎?”
“無所不能的夔王,還不知道怎麼殺雞嗎?”她問。
“懶得動。”他說着,把雞丢給她,一眼看見了她身後的禹宣,頓了一頓,才說,“而且反正有你呢。”
“嗯,對啊。”她随口應着,抓着雞翅膀往後面去了。
李舒白在廊下陰涼處坐下,禹宣站在庭中蒲葦下向他行禮:“見過夔王爺。”
李舒白擡擡手,示意他不必了。
兩人也沒什麼可說的,一個坐着,一個站着,正在沉默,後面忽然傳來雉雞凄厲的叫聲,然後一道五彩斑斓的影子飛撲出來,帶着淋漓的皿到處亂撲。
禹宣眼疾手快,追上去将它牢牢按住。後面黃梓瑕拿着魚腸劍跑出來,有些狼狽:“第一次殺,沒經驗……”
李舒白靠在廊壁上,說道:“剛剛看你的樣子,好像成竹在兇。”
“隻是在廚娘那裡觀摩過兩次……”她說着,吐吐舌頭,又抓過禹宣手中的雞。那隻生命力強悍的雉雞已經奄奄一息了,她扭過雞頭又加上一刀,蹲在廊下把皿放幹淨了。
李舒白看着這前殿後殿的皿迹,忽然說:“要是子秦現在過來看見的話,說不定能從中推出一寺僧人全滅皿案。”
黃梓瑕想象着周子秦滿寺尋找皿迹的模樣,不由莞爾,提着雞回轉身:“我去燒水拔毛。”
禹宣猶豫了一下,站起來跟着她往後面走:“我幫你。”
黃梓瑕也沒拒絕,讓他幫自己看着竈火,自己燒飯。
火光明滅,照着禹宣的面容,滟滟的紅色、橘黃色與金色在他的臉上緩緩流轉,光彩奪目。
黃梓瑕在料理飯菜的間隙一擡頭,看見他被火光映照得光彩絢爛的面容,不由得心口又湧起一絲淡淡的暖意。
她最好的年華,曾與這樣的人共度,也不算浪費了,可惜……
而他擡頭望着她,兩人的目光刹那間相接。他頓了一下,才低聲問:“你準備從何處下手?”
黃梓瑕知道他問的是自己如何重啟調查家族皿案,她毫不猶豫道:“郡守府所有人。”
“你懷疑是内賊?”
“内人作案總比外人方便,總是要先查一查的。”她說着,又擡眼看着他,緩緩說,“到時候,肯定要将所有人都重新篩一遍,你也是其中之一。”
他點點頭,望着爐膛中的火光,靜靜地問:“你自己呢?”
黃梓瑕默然低頭調和羹湯,說:“你還是不信我。”
他搖頭道:“我無法讓自己忘記,那日曾看見的一切。”
黃梓瑕心中微微一凜,知道他說的是曾對自己說過的,她在父母去世之前,曾拿出那包砒霜,以奇異的眼神望着的事情。
她将薯藥切碎,丢進瓦罐之中蓋好,然後說:“既然如此,我們将那一日我們說過做過的事情,仔細對一遍。”
禹宣點頭,往竈中填了兩根粗松枝,拍了拍自己衣上的灰塵,站了起來。
黃梓瑕擡手摸向自己的頭上。在這樣的颠沛流離之中,她頭上那支李舒白幫她打制的簪子居然沒有丢,讓她自己都詫異了一下,然後按住卷草紋,将裡面的玉簪拔了出來。
“正月二十五,我了結了那個女兒投毒殺害全家的案件,從龍州回來,天色已晚,所以我們當晚并未相見,是嗎?”
禹宣點頭肯定。
“二十六日,我睡到卯時末,聽到你輕敲窗門的聲音。”
這是他們多年來的習慣。每一回,禹宣輕敲她的窗後,她會将窗推開一條小縫隙,讓他從外面遞進自己為她準備的花。
這一日,禹宣為她送來的,是一枝綠萼梅。
禹宣看着她在灰地上畫下的卯末,便指着上面的空地,說:“二十六日卯初,我經過晴園,馮花匠給我剪了那一枝綠萼梅。”
黃梓瑕在前面畫了一個淺淺的點,表示卯初。
“卯末,我敲窗,你沒有回應。我等候了一會兒,再敲了幾下,你還是沒有反應,我便想你是不是已經起來出去了。而這個時候,我發現窗戶沒有關閉,便問:‘阿瑕,你在不在裡面?我開窗了’,然後便将窗戶掀開了一條縫隙,往裡面看去――”禹宣說着,目光中猶有疑懼,“我發現……你已經起來了,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妝台前,手中握着一包東西。而那包東西的包裝,我是認識的,正是我們一起去買來的那包砒霜。”
黃梓瑕在卯末下打了一個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自上次我們見面之後,我也曾翻來覆去将那一日在我的心中想過千萬次。我的記憶與你的記憶,對不上。”
禹宣點頭,問:“你覺得,那一日是怎麼樣的?”
“卯末,我聽到你輕叩窗棂的聲音,于是便披衣起來,對你說,稍等一下。等我穿好衣服,你也剛好叩響了第二次窗。于是我打開窗,接過你手中的綠萼梅。”
禹宣微微皺眉,問:“那枝綠萼梅上,有幾朵花?”
黃梓瑕頓時茫然,想了想才說:“大約是四朵,或者是五朵吧……因為花枝太長了,我剪掉了最下面的一朵,插在發髻上。”
“四朵花,兩個花苞。我記得很清楚。”他說。
因為他的肯定,黃梓瑕的面容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淡淡的恐懼來。
預設了許久的空中樓閣,忽然在一瞬間坍塌。自己那本以為絕對可靠的記憶,一瞬間連自己也變得不再可信。這世間的一切仿佛都成虛幻扭曲,不可辨識。
她勉強鎮定心神,用自己的簪子在那個叉的旁邊畫了一個圈,說:“然後,我梳洗完畢。那一日,我頭上插着慣用的一支玳瑁簪,你送的綠萼梅,手上戴着去年我們一起設計後請人雕刻的那個雙魚玉镯子。穿的衣服,是一套松香色繡連枝海棠花的蜀錦襖子,下面是蜜合色裙子。”
他稍一回想,點頭說:“是的,結着紫色同心結。”
黃梓瑕肯定道:“玫瑰紫色。”
“然後蘼蕪送了早點過來,但你說,反正這個時間稍顯尴尬了,幹脆多拿點吃的,我們連中飯一起用了吧。”
“用餐完畢是辰時兩刻了。我們到花園中摘梅花。到午末時,我祖母與叔父便過來了。”
“是,我終究是外人,所以便避開了。然後我經過晴園時,剛好遇到幾位朋友,被拉到那邊談天論道,到傍晚時一群人一起到杏花莊用飯,回到家已是二更,早已宵禁。被灌了太多酒,還遇上了巡邏士兵,所幸他們都認識我,還送我回了家門。”
黃梓瑕在地上灰塵之中一一刻畫着,梳理着那一日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禹宣坐在竈前,默然凝望着她,就像之前那麼多次,他坐在她的面前,看着她認真仔細推算案情。纖長的睫毛覆蓋在晶亮眼眸之上,卻難以遮掩那種銳利明亮的目光。
那目光陡然一轉,望向他的面容。禹宣這才恍然驚覺,這不是往昔,不是當年了。那一場永遠改變了他們人生軌迹的劇變之後,他們坐在這個寺廟的後方,依稀仿佛還在昨日,卻分明的,都已經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