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白終于忍不住,含笑的目光溫柔地落在她的身上,将話題轉了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被人發現了,那樣的重傷,在山林中恐怕支撐不了多久。”
黃梓瑕知道他說的是那個俘虜。她反問:“王爺與他熟識嗎?”
李舒白又瞧了她一眼,卻并未說話,隻淡淡“嗯”了一聲。
黃梓瑕在心裡想,一個過目不忘的人,京城十司中當然沒有他不認識的人吧,而且就算那個人盡力掩飾聲音,他應該也能從他的聲音之中聽出來。
既然知道那個人的身份來曆,那麼,他一定已經猜出了幕後的主使和原因吧。但黃梓瑕等了許久,見李舒白再也沒有說什麼,也隻能先放開一邊了。
“你感覺怎麼樣?”她猶豫了一下,摸了摸他的額頭,入手滾燙,高燒嚴重,看來光敷濕布沒啥效果。
可是在這樣的荒山之中,除了靠他自己,也實在沒辦法了。她唯一的用處,大約就是跑到外面找吃的去。
山林荒蕪,幾棵無人打理的果樹無精打采地挂着幾個未成熟的果子,她摘了果實,又在山間摘了大捧的馬齒苋回來。等回了小院子一看,李舒白居然已經坐在陰涼處等着她了,還給她丢了一隻胖胖的野兔。
“哎……不會吧,别人是守株待兔,你守着院子也能有兔子啊?”她早已在屋外洗好了兩個梨子,先遞給他一個。
李舒白接過來,說:“我也是坐着沒事,兔子上門了,反正有俘虜那邊拿過來的弓箭,就射了一箭。”
她開心地撿起兔子,說:“真好,王爺坐着不動都比我強。”
兩人曆經了生死,在這樣的荒郊野外也忘記了主仆之分,說話也顯得随意很多。
李舒白看着她眉開眼笑的樣子,說道:“是啊,以後我打獵,你做飯,有時候吃吃生魚脍,有時候烤隻兔子煨個芋頭什麼的,似乎也不錯。”
“那敢情好啊,隻是怕王爺放不下朝野大事呢。”她提着兔子看着,說:“準頭不錯,就是力道好像不足,連脖子都沒穿透,王爺還要好好養身體呢。”
“不是對着脖子射的。”李舒白淡淡地說,“是對着眼睛射的,我的手已經不穩了。”
“眼睛啊……”她覺得心口隐隐有些難過。當初百步之外射殺龐勳的那雙手,如今竟然不僅力道不夠,連準頭也大失了。
李舒白仰頭看着天空,用無比平靜又低喑的口氣,輕聲說:“或許是真的……要應驗那個字了。”
這平淡的口氣,讓黃梓瑕的睫毛猛地一顫,心口仿佛被一根針重重刺入,猛地停滞了跳動。她趕緊将那支箭舉起來,說:“不是的!王爺您看,這支箭的箭杆,光滑度和筆直度都太差了,這弓箭造得這麼差,能不影響麼?後羿拿這樣的弓也沒轍啊!”
李舒白垂下眼睫,也不說話,看着自己手中的梨子許久,然後無意識地舉起,咬了一口。
然後,一種異常強烈的酸澀,讓泰山崩于前而從不色變的夔王李舒白,一邊皺眉一邊吸氣,幾乎連眼淚都被酸出來了。黃梓瑕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捏着手中的梨子,瞠目結舌。
李舒白丢了梨子,踉跄地扶牆走到屋後小泉邊,掬了一捧水趕緊喝下。而黃梓瑕站在他身後,一臉複雜神情。
他站起,仰頭看天,問:“你這是什麼表情。”
她感慨地說:“居然能在無意之中得知夔王的弱點,奴婢一時心情複雜。”
他郁悶地看了她的神情一眼,将臉轉向一邊:“本王餓了。”
黃梓瑕趕緊跑到外面,開始料理那隻兔子。
從俘虜那邊繳獲的東西很有用,裡面一整套的燧石、艾絨都包在油紙之中,一打就着。
鐵器貴重,屋内的鍋當然早就被人拿走了,幸好她還找到了個瓦罐,和兔子一起洗幹淨之後,塞了半隻兔子在裡面炖湯,半隻兔子在竈膛裡烤着。
香氣一冒出來,别說黃梓瑕了,就連李舒白都受不了,從旁屋挪到了門口。
兩個餓了許久的人,幾乎眼睛都綠了,先胡亂在兔子肉上擦了點鹽,撕了吃掉。李舒白有潔癖,還先把外面煙熏的肉刮掉一層,黃梓瑕則恨不得連自己沾了油的手指都舔一遍。等到湯炖好,兩人終于沒這麼急了,先把馬齒苋摘洗幹淨,撒入滾開的湯中,然後趕緊撈起來,倒入在竈間裡找到的兩個木碗之中。
盛夏蟬鳴,遠山蒼翠,頭頂的參天樹木遮去了大半日光。他們坐在破屋内分喝着熱騰騰的肉湯馬齒苋,擡頭看見對方狼狽不堪的樣子,再想着自己的模樣,不由得相對失笑。
黃梓瑕聞着清香的湯,長長出了一口氣:“其實想想,我們這樣在山野之中生活,或許也挺好的。沒有世事紛繁糾葛複雜,沒有朝堂相争勾心鬥角……”
李舒白默然颔首,若有所思地回頭看着她,口中仿佛無意識地重複着她所說的話:“我們嗎?”
黃梓瑕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話中暧昧,不由得又窘迫又羞怯,趕緊捧着碗遮住自己的臉,扯過别的話題掩飾自己的忙亂:“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們的好日子可能全靠你打獵了。”
他見她臉都紅了,便接着她的話題笑道:“不,我覺得應該是全靠你做飯燒菜了。”
“你打獵我燒菜,那也不錯。”她說。
李舒白擡眼望着她,臉上現出更加深的笑意來。
黃梓瑕還沒回過神,也未來得及咂摸出自己口中這更加深重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意味,已經聽到李舒白說道:“你跟在我身邊快半年了,這還是第一次吧。”
黃梓瑕愣了一下,才領悟到他說的是自己在他面前這樣輕松說話,這樣笑語。
她捧着手中木碗,微笑望着他說:“嗯,是呀,我們相識半年了……真快啊。”
他也終于垂下眼睫,濃長的睫毛覆蓋住他明湛的眼睛,卻掩不去他唇角的笑意,清淡悠遠的一抹痕迹。
黃梓瑕望着他的面容,心想,要是以後和别人說起,自己曾看到過夔王的笑容,而且,是在短短時間内就看到好幾次,大約所有人都不會相信吧――所以那種如驟雨初晴後日光破雲的光彩,難以描摹的感覺,永遠隻能埋在心裡,因為她實在沒有那種能力,将它描述出來給别人。
“其實你……”她聽到李舒白的聲音,斟酌着,遲疑着,但終究還是說了出來,“笑起來十分好看。”
她驚訝又窘迫,愕然擡頭看着他,心想,這不是我想要說的話嗎?
“等到……你家人冤案完結之後,我想你應該能開心地過自己的日子了,到時候,希望你每天都能露出這樣的笑容,不要再每天沉靜憂慮了。”他以肯定确切的口氣,說,“為了那一天,我會盡力幫你。”
她萬料不到他竟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她隻能怔怔地望着他,心裡湧過萬千想說的話,臨到嘴邊卻什麼也說不出來,許久許久,才嗫嚅着,輕聲說:“多謝……王爺。”
這豐盛的一頓飯吃完,天色也已經暗下來了。黃梓瑕已經有兩天兩夜不曾好好休息,一時趴在李舒白身邊,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身邊人似乎動了一下。她陡然驚醒,剛一睜眼便覺陽光刺眼,原來已經天色大亮了。黃梓瑕第一個動作便是趕緊去摸李舒白的額頭,在觸碰到他肌膚時,才感覺到不對勁――
因為,李舒白已經睜開了眼睛,正在靜靜地看着她。
她的手仿佛被燙到一般,立即縮了回去,迅速捂在了自己的兇前。
李舒白扯起唇角,朝她露出一個似有若無的笑容:“似乎好多了。”
黃梓瑕完全不記得自己剛剛摸到他額頭時,到底有沒有感到熱燙了,隻能附和着他的話:“是啊,好像好多了……”
他望着她,或許是因為身體虛弱,他的目光顯得比素日溫柔許多。見她坐在自己面前那般局促,他便擡起手,在自己的眼睛上遮着外面透進來的陽光,說:“你休息一會兒吧,我起來走動一下。”
他在床上直起身子,慢慢地扶牆出去洗漱。黃梓瑕趕緊站起來,扶着他到後面泉眼邊掬水洗漱。
清澈的泉水潑在臉上,打濕了他的臉頰和睫毛,日光照在水珠之上,晶瑩無比。他轉過眼來看她,被水沾濕的睫毛下,那一雙眼睛水波般動人。
黃梓瑕仿佛被那星星點點的光彩迷了眼神,在他的注視下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她不知所措地站起來,有點結巴地說:“我……我先去找找看,早上吃什麼。”
她匆忙地穿過院子往旁邊的山園走。經過滌惡身邊時,聽到它打了個噴鼻,仿佛也在嘲笑她。
她郁悶又窘迫,狠狠瞪了它一眼。
雖是清晨,但夏末的陽光已十分炎熱。幸好頭頂綠樹蔭濃,黃梓瑕在樹蔭中走到後面的田園中,看了看當初那和尚被掩埋的地方,那個坑居然還在,隻是四周長滿了荒草。
她走到坑邊,發現當時山園中種植的幾株葫蘆爬滿了荒地,長出了大大小小幾個葫蘆瓜。她考慮了一下死過人的地裡長出來的瓜好不好吃的問題,還是果斷地摘了下來。
看旁邊還有幾株薯藥的藤蔓,她将它拔了起來,發現隻有小小一根,有點遺憾。她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小點也無所謂啦,山藥益氣,他吃了一定能快點恢複的。”
她提着山藥站起,又覺得周圍的蟬聲似乎輕了許多,覺得有點不對勁,便轉頭看向後面。
遠遠一棵碧樹下,立着一個人,依稀可辨的面容,熟悉無比的身影,那種超脫于世的氣質,是所有人都難以匹敵的。
黃梓瑕手中提着那隻小小的薯藥,慢慢站了起來。
長風遠來,自他的耳邊而過,又自她的耳畔擦過,奔向遙不可知的另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