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無語地和李舒白對望一眼,又如釋重負。
“不過,就算你不告訴我真實身份是為我好,可是還有一件事――”周子秦回過神來,又開始不依不饒地鬧脾氣,“别的不說,就說禹宣當年那個案子,夔王上次隻說記得他的掌印,其他什麼也沒說,你卻一下子就能發現他的身份,所以後來,你們肯定又交流了很多,又沒有帶上我!”
“真的沒有再交流過了,這還需要嗎?”黃梓瑕歎道,“五年前,光德坊,我平生破過的第一個案件,自然記得非常清楚。涉案的人肯定不會是禹宣,而他也沒有被判刑,卻在卷宗上留下過手印封存。若是證人是不會收歸最後檔案的,所以,他必定是犯人家屬。再回憶一下當年那個案件的兇手親屬,一切便都清晰了。”
“……為什麼你一分析,就什麼都很簡單似的。”周子秦沮喪地在他們旁邊坐下,想了想,又問李舒白,“王爺,我們商量一下吧,公孫大娘和殷四娘怎麼辦?”
李舒白平淡地說道:“這個問你父親。一切自有朝廷法律依例判處,何須我們商量?”
“可是,可是她們都是美人,殺人也是情有可原,而且都那麼出類拔萃。她要是死了,《劍氣渾脫舞》說不定就斷絕了……”
“你沒聽說過,先皇當年殺羅程的事情嗎?”他問。
“好……好吧。”周子秦又沮喪地低下頭,說,“可……可是真的需要這麼嚴格按照律法來嗎?”
“我會提點範應錫,讓他不要給你爹施加壓力,一切秉公處理。但其餘的,都隻能看律法。”
“律法……律法不外乎人情嘛……”周子秦嘟囔道。
黃梓瑕一看他的模樣,立即問:“你是不是又做了什麼違反條例的事情?”
“噓……其實我還不是為了你嘛。”他說着,前後看了看,見周邊無人,他才從懷中拿出一個用白布包好的圓圓扁扁的東西,神秘兮兮地遞給她,一臉想要邀功的表情。
黃梓瑕一看便知道那是什麼。她慢慢伸手接過來,将外面白布打開。裡面是一個镯子,瑩潤而通透,雕着兩隻互相咬着尾巴的小魚,親親熱熱,甜蜜可愛。
她手中握着這個镯子,沉默不語。
“按例,這個是要封存入庫的嘛……但是,但是昨晚我想這個是黃梓瑕的東西,以後我說不定可以在蜀郡找到她,到時候把這個給她當見面禮好了,于是我就……”他把手指壓在唇上,小心地說,“反正入庫後幾十年也不會有人去查點的,應該沒人發現!”
黃梓瑕緩緩轉動着镯子,讓它的光彩在自己的面容上徐徐滑過。
李舒白見她沉默不語,便說:“昨晚,禹宣在獄中自盡了,服下了鸩毒。”
她輕輕地“哦”了一聲,仿佛沒聽到一般,神情平靜。
隻是,她的眼前忽然暗了下來,遠處流雲,近處花樹,全都在一瞬間模糊成一片,再也看不清晰了。唯有眼前這個镯子,在日光的照耀下,璀璨生輝,令她眼睛都灼痛起來。
她強自壓抑住自己的氣息,擡起左手,用手肘倉促地擋住了自己的雙眼,讓眼裡尚未流出來的東西被衣裳迅速吸走。
李舒白坐在她的對面,默然看着她,卻什麼也沒說。
她捂着自己的眼睛,誰也看不見她的表情。就連近在咫尺的李舒白,也隻聽到她的呼吸聲,長長的,壓抑而用力。
不知過了多久,她放下自己的手,面容已經平靜了下來,連眼睛也唯有一痕微紅。她望着李舒白,慢慢的,用幹澀的聲音說:“我要去拜祭我的親人。”
“我陪你。”李舒白仿佛什麼也沒發生,站起來。
她走出亭子,在假山最高處的斷崖之上,慢慢伸出右手。
五指輕輕一放,輕微的一聲脆響。那個她一直捏在手中的玉镯,在下面的石頭上粉碎。
镂空的薄脆小魚,就此化成一片晶瑩碎末,永難再收。
周子秦沖到斷崖邊一看,頓時快要哭了:“崇古……這可是我偷出來的呀……”
李舒白拍了拍他的肩,說:“若是有人問起,就說我拿走了。”
周子秦這才松了一口氣,想想又說:“不過還好,這個镯子又不名貴。傅辛阮那邊不是有個非常好的玉镯嗎?那個也被封存了,有人問起就把它拿出來頂一頂好了。”
李舒白略一思忖,說:“偷一個是偷,偷兩個也是偷,不如你把它也取出來吧。”
周子秦驚呆了:“為……為什麼?”
“傅辛阮的遺願,要把這镯子交還給原主。”李舒白淡淡說道,“而我,剛好認識那個人。”
她拒絕了唾手可及的富貴榮華,準備洗盡鉛華做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然而終究,這腳踏實地的夢想,她也得不到。
周子秦見他這樣說,便點頭,說:“沒問題,交給我――不過其實王爺你想要的話,和我爹說一聲就行了……”
李舒白搖頭,說:“越少人知道越好。”
周子秦可憐兮兮地看着他:“好吧……那如果洩露了,我爹要打死我的時候,王爺可要記得替我收屍呀……”
“放心吧。”李舒白淡淡地說,“我親手給你寫悼詞。”
荒林之中,坐北朝南,夕陽斜晖暖融融地照在墓地之上。
墳墓非常整潔,除了幾片落葉之外,幹淨得簡直與人家庭院無異。石刻香爐内灰燼尚在,石鼎中淨水充盈。
禹宣将一切都弄得十分妥帖,所以他們的祭掃,也隻是做了個樣子,便擺下了案桌。
黃梓瑕在父母的墓前深深叩拜,沉默祝禱。
李舒白站在她身旁,凝望着她低垂的側面。
她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卻有着清靈明淨的氣質,倔強固執的神情,讓她迥異于所有他曾見過的女子。
這世間,有萬千模樣的女子。然而他望着她,在心裡想,或許人生之中,再也遇不到任何一個與她相似的人了。
等她起了身,李舒白問她:“接下來,你如何打算?”
她望着父母的墓碑,還未開口,周子秦已經跳了出來,說:“當然是來衙門,當我們蜀郡總捕頭啦!崇古……啊不,黃姑娘!隻要你肯來,我馬上讓出捕頭這個位置給你,以後我跟着你混,蜀郡所有案件全都交給你,和以前一樣,蜀郡百姓需要你!”
黃梓瑕無語搖頭:“世上哪有女捕頭。”
“哎,你怎麼知道呢?則天帝身為女人,都能登基稱帝,你當個女捕頭怎麼了?”周子秦說着,還把李舒白也拉下了水,“何況有夔王在此,蜀郡設個女捕頭還不是輕而易舉?絕對沒問題!”
李舒白沒有接他的話茬。
黃梓瑕默不作聲,轉頭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也正看着她,兩個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相接,都看到彼此的遲疑猶豫。
大唐天下如此廣闊,可屬于一個女子的未來,又究竟在哪兒。
周子秦又問:“如今真相大白了,難道你還要回到夔王府,做一個末等宦官嗎?”
“我……”她微微張口,欲言又止。
隻聽得身旁腳步聲響,幾個老人從旁邊的路上行來。
黃梓瑕認得是黃氏族中幾個在川蜀這邊的旁支長輩,趕緊上前見過。他們都是黃梓瑕的爺爺叔伯輩,先見過夔王之後,便對黃梓瑕說道:“你父母雙亡,兄長亦殁,如今家中是孤身一人了。女子畢竟不能旁依他姓,還是先回到黃氏族内吧。有許多事情,你不方便,但族中長老自然會替你安排好一切。”
黃梓瑕默然,低頭不語。
見她沒回答,輩分最長的一位又說:“你是我黃家子孫中的佼佼者,族中自然好好待你。你爹為官多年,族中也清點了他的資産,你年紀已大,到時候都可帶到夫家去。”
黃梓瑕喃喃問:“夫家?”
“是啊,琅琊王家與你不是早有婚約嗎?之前你受冤被緝捕,但王家真是赤誠,竟未曾到我們這邊提過退婚一事。今日一早,還是你的未婚夫王蘊親自前來,說你已洗清冤屈,讓我們及早安頓好你,黃家王家,永以為好。”
黃梓瑕恍然想起,她與他的婚約,如今尚未解除。其實算起來,他們還是未婚夫妻。
王蘊的動作,真是快得令人敬畏。
“如今周郡守已經入住郡守府了,你一個女子漂泊在外真是不宜,還是及早收拾了東西,回到族中吧。”
黃梓瑕胡亂點了點頭,隻覺得心亂如麻,也不知該如何才好。
族中長輩們都擁到李舒白面前去了,瞻仰着皇親國戚,個個都是笑得跟菊花似的。
黃梓瑕獨自默然走到墓邊,在青條石上坐下來,茫然看着被人群簇擁的李舒白。
他們之間,到底算什麼關系呢?
她曾是王府的宦官,然而如今身份已顯露,她再沒有辦法做回那個末等小宦官,每天跟在他的身邊了。
他曾承諾過,在她揭露了王若案件之後,會幫她洗清身負的冤屈。而現在,她已經洗淨污名,兩人之間的合作,兩清了。
他們曾在暗夜山林之中相依為命,曾相擁在一起沉沉睡去,也曾在日光之下攜手前行。
他對她說過,天上地下,太遙遠了。
她對他說過,我一定會陪在你的身邊。
然而說過的話,如同煙雲一般消散在空中;做過的事,如同逝水一般被抛在身後,又真的能算得了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