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族老們散去,她辭别了父母兄長、叔叔祖母,騎着那拂沙緩緩沿着山道往城裡而行。
李舒白與她并辔而行,在迎面而來的風中,轉頭看她。
“梓瑕……”他低聲叫她的名字。
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
黃梓瑕轉過頭,望向他的面容。
他還沒說什麼,滌惡已經躍到那拂沙身邊,兩個人的距離,頓時相隔不到半尺。
呼吸相聞。
黃梓瑕窘迫地轉開臉,而他卻在她的耳畔低聲說:“無須擔心,一切有我。”
黃梓瑕的心口,猛然悸動了一下。
那些浮雲般來來去去的煩惱憂愁,因為他這八個字,而忽然之間完全消散了。
她低下頭,想起當初剛剛到他身邊,作為小宦官的時候,也曾擔憂會不會有人懷疑她的身份,而他說,我會幫你解決。
果然,除了王蘊之外,她的身份确确實實從未受過質疑。
她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方法。但她相信,他說過的,就一定能做到。因為他是大唐夔王,李舒白。
跟在他們身後周子秦,騎着“小瑕”溜溜達達地追上來了,問:“崇古,你對王爺笑什麼啊?”
黃梓瑕把臉轉過去了,不理他。
“哎呀……總之就是不習慣你是個女人的這個事實,我還是忍不住覺得你是崇古。”周子秦一邊說着,一邊又不住地在她馬前馬後轉着,說,“你看,現在你連以前那支簪子都不戴了,換成别的了,還真有點不習慣呢。”
黃梓瑕默然撫了撫自己的鬓邊,然後轉頭看着李舒白,慢慢從懷中掏出一支簪子。
瑩潤的玉簪上,簪頭是卷草紋,下面是銀質的簪身。按住了卷草紋,便可以将玉簪拔出,不必散落了頭發。
她輕聲說:“我怕放在郡守府裡會丢掉,所以随身帶着呢。”
李舒白微微而笑。周子秦真是更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笑了,最後也隻能說:“好吧,崇古……你真的就是黃梓瑕的話,那我可想起一件事情,很嚴重的!”
黃梓瑕詢問地看着她。
周子秦滿臉憂色:“你是王蘊的未婚妻,可是一直以來你都是王爺身邊的小宦官,這個……回了京城之後别人要是問我,楊崇古哪兒去啦?我要是說楊崇古嫁給王蘊了,那大家會對琅琊王家長房長孫娶一個小宦官有什麼想法呢?”
李舒白和黃梓瑕都被他異于常人的思考方向給震驚了,一時竟無法回答。
“是吧?所以考慮問題要充分,我覺得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法很重要,首先,我們要召開一個楊崇古身份揭秘大會……”
“子秦。”李舒白忍不住問他,“你知道你父親最近又托人去給你提親了嗎?”
“咦?真的?對方是哪家姑娘?”周子秦立即被分走了注意力,“長得像黃梓……哦,這個不提了。好看嗎?聰明嗎?性格呢?”
“不知道。隻聽說,又被拒絕了。”
“哈哈哈……習慣了。”周子秦潇灑一揮手,“不知道為什麼,我來蜀郡才這麼些天,大家就都知道我喜歡摸屍體了!還有人傳說我每天在屍體堆裡睡覺――我倒是覺得還可以啊,方便驗屍嘛,可其實成都府的義莊很冷的嘛,肯定是睡不着的對不對?奇怪的是大家都相信了,所以我爹要去騙人家女兒,肯定也是騙不到的……”
雖然周子秦念叨起來沒完沒了,但好歹沒有牽扯到他們,所以黃梓瑕和李舒白也都随意了。
進了城,順着石闆路一直往前,周子秦一眼就看見了二姑娘,她的羊肉案子赫然又擺在路中間。
“是可忍孰不可忍!二姑娘,跟你說了多少次了,獨輪車往旁邊推一推!”周子秦從小瑕身上跳下來,當街叉腰,對着她大吼。
二姑娘掄着刀子正在剁肉,隻瞥了他一眼,鎮定自如:“哦,哈捕頭啊,你最近不是很少上街麼,怎麼又來了。”
一聽她的話,不知為什麼,周子秦的臉上露出些許緊張與喜悅來:“最近……最近破了一個驚天大案,你沒聽說麼?”
“聽說了呀,夔王身邊的楊公公從京城趕到成都府,一夜破了三個大案,這三個案件互有關聯,又各自分散,真可謂案中案,謎中謎,千絲百縷,□□驚人――我們蜀郡的捕頭束手無策,全靠人家喽。”
二姑娘說着,推起自己的獨輪車往旁邊挪了挪,又剁排骨去了。
周子秦灰溜溜地埋頭上馬,為了找回場子,又吼了一聲:“好,看來你還沒忘了上次我給你劃的線!就那邊,不許再出來哪怕一寸了!”
二姑娘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知道了,哈捕頭!”
周子秦臉上又露出那種緊張與喜悅混合的神情,催着馬趕緊往前走。黃梓瑕看他的模樣,忍不住問:“怎麼了?”
周子秦臉都有點紅了,結結巴巴地說:“她……她當衆叫我好捕頭嘛,這稱呼,聽起來還真有點不好意思啊……”
黃梓瑕忍不住扶着額頭笑出來:“哈捕頭!”
“什麼……不是好捕頭嗎?”他這才聽明白,頓時愣了。見黃梓瑕還在笑,他隻好抓着她的缰繩,追問,“哈捕頭是什麼意思?”
黃梓瑕看着他笑,還沒來得及說,旁邊有個經過的大娘說:“我們川蜀話中,‘哈’就是傻的意思。”
一聽這話,就連李舒白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周子秦頓時怒了,丢下一句“你們先走!”轉身縱馬就朝着二姑娘沖去。
黃梓瑕和李舒白看着跳下馬的周子秦被二姑娘三兩句話噴得蔫蔫兒地蹲牆角,忍不住笑着對望一眼。
黃梓瑕笑道:“看來,這位彪悍的二姑娘,肯定不怕屍體。”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
“幹嘛?找我吵架啊?一個大男人,都走出那麼遠了,還為了一個字找我吵架?”二姑娘的聲音遠遠傳來。
周子秦大吼:“不是!我來……我回來是為了買魚!”
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他一指旁邊的魚攤子,悲憤地說:“老闆,全部都要了,給我送到衙門去!”
黃梓瑕看着魚販心花怒放地倒着各種小雜魚,臉色漸漸凝重起來。
李舒白問:“想起齊騰那條小紅魚了?”
“是……”黃梓瑕默然思索道,“按照種種迹象來看,禹宣第一次被沐善法師挑撥要殺害我家人時,那條魚還在。而到了禹宣在我父母墓前自盡,忘卻一切之後,那條魚便不見了。”
“我想這其中必定發生了什麼事,不然的話,當時齊騰提到那條魚時,禹宣的臉色不會變得那麼難看。即使他想不起來,但那條魚卻在他無意識之中異常深刻。”
“沐善法師呢?我們是不是應該及早去找他詢問一下?”黃梓瑕問。
“圓寂了。”李舒白說道。
她愕然睜大眼。
“今日淩晨,在他回廣度寺之時,西川軍将他送到寺門口。他禅房在山上,所以便沿着台階往上走。夜黑路滑,他本來年紀就大,從台階上摔下來,去世了。”李舒白皺眉道,“我也是今天早上命人去找他時,才知道此事的。”
黃梓瑕低聲道:“不知道齊騰那條小紅魚,和你手中這條,是否有什麼關聯。和王宗實,又是否有關系。”
“一切謎題尚未解開,然而這些冒出來的線索,又都迅速斷掉了。讓人不得不懷疑,這所有事的背後,是否都有一隻巨大的、我們所看不見的手在推動。我們看不見它,卻分明能清楚感覺到它的存在。”
他回頭看着她,終于還是沒有告訴她,自己密盒之中的符咒,已經再次悄悄變了顔色。
他們勒馬伫立在成都府的街頭,看着長天之下,車水馬龍的繁華都市。
滿城的芙蓉花開得錦繡一般,大團大團鋪設在萬戶人家之間。世俗的風景一幕幕在眼前流動,鮮活的人生,詭秘的過往,分歧的命運,他們避無可避,唯有直面一切。
安靜潛伏于琉璃盞之中的小魚,輕躍出水,泛起動蕩不已的漣漪。
――芙蓉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