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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五紫醉金迷(一)

簪中錄 側側輕寒 4639 2024-01-31 01:06

  馬車到了光德坊附近,黃梓瑕再謝了她們,下了車。

  旁邊不遠就是西市,她覺得馬上回王府去似乎不妥,于是便一個人走進西市拐角處一家湯餅店。

  湯餅就是面條,小店裡面十分狹窄,和她湊一桌的是一對母女,女兒不過七八歲,坐在胡凳上腳都夠不着地。母親用筷子将長長的面條夾成短短的一段一段,喂給女兒吃。

  黃梓瑕看着,隐約恍惚。母親見她一直看着自己,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孩子小,面太長了吃起來不方便。”

  “嗯,是啊。”她應着,眼眶卻在瞬間熱熱的燒起來。她想起十來歲的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幫她夾短面條,坐在對面的父親搖頭說:“都這麼大了,還不是被你寵壞了,到現在還要你動手。”哥哥在她左手邊,一邊呼啦啦大口吃面一邊嘲笑她:“羞,羞,這麼大了還要人服侍,将來得找個會伺候人的老公,出嫁後接替娘服侍你。”

  她那時氣得丢下筷子就跑回自己房間,賭氣不肯吃飯。但過了一會兒,母親還是端了飯過來,細聲好語哄她吃飯。她吃了幾口,擡頭看見父親遠遠站在窗外張望着她,見她擡頭,裝作隻是路過,緩緩地在後園的卵石小路上踱着步離開了。

  當時那麼細微平常的事,如今想來,卻曆曆在目,連那時父親腳下卵石排列的花紋、窗外樹影落在母親手上的影子,都一一呈現在她眼前,清晰無比。

  因為這一點記憶的波動,攪動她心口的憂愁與憤恨,深深交織。直到她咬緊了自己的雙唇,顫抖着抑制自己的呼吸,才能将那悲憤連同眼淚一起硬生生地忍回去,吞進自己肚子,深深埋在自己皿脈中。

  父親,母親,哥哥……

  她含着眼淚,一點一點吃着面條,和着眼淚吞到自己肚子中。

  現在所有的冤屈和皿淚,總有一天,她要回到蜀地,親手讨回來。

  琅琊王家的王若,成了夔王府的準王妃。

  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京城,京城的人都說,王家數年内出了兩個皇後、一個王妃,真是光彩生門楣。

  頂着楊崇古名字的黃梓瑕,穿着宦官的衣服,跟随着浩浩蕩蕩的納征隊伍穿過大半個長安城,漫不經心地聽着别人的讨論。

  她摸了摸自己臉,今天在出門前,她發現自己氣色不錯,看來是最近休息太好了,所以隻能去王府的侍女那裡騙了點黃粉過來,抹在了臉上,讓自己顯得膚色不要那麼皎潔——因為,今天要去的,是琅琊王家在京城的宅邸。而很有可能,她會遇見自己那個前未婚夫——但其實至今也還沒有正式退過婚——王蘊。

  雖然自己和王蘊并未正式見過,按照鄂王李潤所說,他也隻是在三年前偷偷在宮中見過自己一個側面,但小心為上,不得不防。她已經決定,以後黃粉就是自己出門必備物了。

  婚姻中講究六禮,納采與問名、納吉都已經走了過場,所以今日她跟随過來是納征,也就是下聘。

  琅琊王家畢竟是一等一的高貴門第,在京城營造的宅邸也是美輪美奂。七進庭院,東西兩個花園,高牆大宅,氣象不凡。

  王家這一代的長房獨子王蘊,也自有烏衣子弟的風範。雖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未婚妻因為不願嫁給他而害了全家人,但遭了那一場失臉面的事,他卻依然風姿都雅,穿着一身深绛素紗中單,笑意盈盈的面容如春風拂曉,舉止顧盼之間溫文從容。不是百年世家,養不出這樣的氣質來。

  當朝身份高貴數一數二的夔王下聘娶門第高貴數一數二的琅琊王家的女兒,排場自然與衆不同。長長一排箱籠中,各宮太妃們賜下的金梳、玉尺、銀妝奁最受衆人矚目。王蘊讓送到王若所居的院落,又遣人一一招呼來使,分發紅封,數百人的大排場被他料理得幹淨利落。

  黃梓瑕與王府中一位女官到王蘊面前,行禮道:“奴婢二人奉命到此,教導王妃王府規矩與宮廷事宜。”

  王蘊說着:“免禮去吧”,一邊卻把目光定在黃梓瑕的身上,端詳着,又似乎在想什麼。

  黃梓瑕轉身與女官素绮一起跟着納征使前往後園,誰知王蘊卻跟在她身後一路同行,問:“小公公貴姓?”

  她硬着頭皮,回答說:“奴婢楊崇古。”

  “莫非就是之前破了京城四方案的那個楊崇古?真是聞名不如見面!”王蘊驚喜說道,又問了女官素绮的名字,然後送她們到小院門口,才止住了腳步。

  黃梓瑕走到檐下,總覺得如芒刺在背,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見他站在院門口,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見她回頭,他又微微笑着,朝她拱手說:“待會兒就要吃五福餅,請小公公切勿延誤。”

  她垂首施禮:“是,我今日隻與王妃見面,明日才開始正式傳授。”因為她現在壓根兒也沒看過禮儀志,想講也無從講起。

  待進了廊下,已經有四個丫頭迎上來了,齊齊行禮迎接。屋内一片融洽的歡笑聲,她們進内去一看,滿屋内繁花似錦,折枝梅窗棂前,懸挂着寶相蓮繡帳,梅瓶内插滿海棠花,屋内坐着十來個梳妝整齊的貴婦人,個個都是錦衣簪花,陪坐在琉璃榻上的王若身邊。

  今日王若的打扮與前日不一樣,一身藕荷色短襦半臂,這麼活潑的衣服樣式上,用了紅色牡丹花紋,便顯出一種歡快流暢的華美來。她頭上梳了同心髻,簪着那一朵绮琉璃,斜插兩支碧玉簪,既莊重又不失自己那種獨特的靈氣。

  黃梓瑕在心裡暗自想,真是一個會穿衣服的女子,她其實對于自己的美是很清楚的。

  見納征使到來,衆人一起站起身去迎接。王若盈盈下拜,聽此次擔任納征使的禮部尚書薛大人宣讀聘書。黃梓瑕聽着長篇累牍的文辭,無聊中擡頭望着窗外景色,卻見梁間燕子呢喃,春日秀麗,天地間充滿生機。

  王若接過聘書,擡頭看見黃梓瑕,唇角便不自覺露出一絲歡欣笑容,說:“我出身孤陋,未曾見過天家威儀,更不懂宮中禮儀,還要煩請兩位多多指導教誨。”

  素绮趕緊說:“哪裡,王妃出身大家,禮儀周全,自會觸類旁通,不在話下。”

  王若卻隻望着黃梓瑕微笑,如不解世事的孩子一般。周圍陪同的夫人雖然都個個笑逐顔開,但也不過是因今日夔王納征,而王家人還未到得幾個,便被宮中太妃們選中前來幫忙事務的朝臣夫人。所以在這府上所有人中,估計除了王蘊和她身邊那個婦人之外,唯有黃梓瑕是她見過一見面的人了。

  那種在滿堂的陌生人中終于找到一個自己熟人的興奮感自王若臉上流溢,讓站在她面前的黃梓瑕都覺得有些羞愧。她在心裡想,這樣美麗又天真的女子,難道背後真的會藏着什麼陰謀嗎?

  待他們要走時,黃梓瑕走到門口,卻感覺有人偷偷在牽自己的衣袖,回頭一看,原來是王若,一臉局促的模樣。

  她笑了笑,回身朝她行禮:“王妃有何吩咐?”

  王若偷偷地低聲說:“遇見你太好了,這裡……全都是我陌生的人呢。”

  黃梓瑕笑着凝視她,問:“不是還有我之前在車上見到的大娘嗎?對了,今日怎麼沒見到她陪着你?”

  “哦……因我中選了王妃,所以嬷嬷匆忙回琅琊去,幫我取日常用的東西了。”她說着,神情卻微不自然,想想又加上一句,“她年紀大了,可能就不再回來了,留在老家頤養天年了吧。”

  “那王妃豈不是會有點舍不得?畢竟是自小教養你的大娘。”

  “是啊,不過這也沒辦法,總是要适應的。我還好,她年紀大了,恐怕難适應呢。”她笑道,露出臉頰上一雙淺淺的梨渦,“而且我這不是認識了你嗎?我早上還戰戰兢兢的,擔心來教導我的會是很嚴肅很古闆的那種老宦官呢,真沒想到卻是你。”

  黃梓瑕笑道:“這也是王妃為人和善,我才有幸與王妃同車。”

  又說了一些寒暄的廢話,素绮過來把她叫出,兩人同到大堂用點心。王家的五福餅和尋常酒樓茶肆中的自然不同,茯苓、山楂、松仁、紅棗、芝麻制成的五種小餅盛在水晶盤中,王蘊親自端到黃梓瑕的面前,詢問她:“小公公喜歡什麼口味的?”

  黃梓瑕看了一眼,還沒說話,他就已經取了茯苓的放在她的面前,說:“我家的廚娘有個好處,茯苓餅從來沒有藥味兒,又保留那種香糯口味,不信你試試。當然最好是每種口味都試一試,這才是五福俱全。”

  黃梓瑕趕緊向他道了謝,然後拿了一個白色茯苓餅慢慢吃着。王蘊在她身邊坐下,問:“小公公原籍哪裡,是京城人氏嗎?”

  她點點頭,說:“奴婢是京郊人。”

  他又說:“聽你說話似乎也有一點蜀地口音,是不是在蜀地也住過?”

  黃梓瑕搖頭,說:“沒住過。不過奴婢的母親是蜀地人。”

  “哦……”

  “奴婢剛剛淨身,被内侍局分派到夔王府,因認識幾個字,所以王爺這次讓我來教導王妃,真是奴婢無上榮幸。”她不動聲色扯出内侍局和夔王府作自己的掩飾,果然王蘊微微一哂,便引開了話題,隻問:“不知宮中及王府的規矩,是否繁瑣?”

  她自然說:“也不是特别多,王妃聰明靈透,幾日之内必定能全部熟知的。”

  “好像……多得有點過分了啊。”

  看着李舒白丢在她面前的二三十本厚厚書冊,黃梓瑕目瞪口呆:“王府和宮裡的規矩有這麼多?”

  “不是。”李舒白慢悠悠地開口。

  她松了一口氣:“有一部分不是?”

  “不,這隻是一部分。”李舒白淡淡地說,“而且隻是王府規矩的一部分。”

  黃梓瑕有吐皿的沖動:“我這幾天要把這些都學完,去教你的王妃?”

  “不,應該是今晚就學完,全部背下來。”

  “我想這些應該沒人能背下來吧?”她不敢置信問。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随意拿出一本丢在她面前,說:“随便翻一頁,揀一條。”

  黃梓瑕便翻開來,看着上面:“第三十五,年節,第十九條。”

  “三十五,年節,第十九。春分,廚房例賜春餅,賞賜例:孺人絹十匹,布五匹;媵絹八匹,布三匹;随侍絹五匹,布三匹。府中一等宮人賜銀十兩,二等五兩,三等三兩。其餘散雜人等一兩。”

  黃梓瑕嘴角抽搐,又拿過一本,翻開來:“第十六,講筳,第四。”

  “十六,講筳,第四。朝廷為諸王指派講讀官,五日一講,稱為王師。及冠前王師擇詩書禮樂諸經典論述之,及冠後王可自擇,十日一講,學不可廢。”

  難怪這個人能随口就說出自己身邊随便一個侍衛的所有資料。黃梓瑕簡直佩服他了,又翻開一本:“二十四,樓閣館台制,第九十三。”

  李舒白終于停頓了一下,她得意地看着他:“終于不會了吧?”

  “自然不會,樓閣館台制總共隻有九十條,哪裡的九十三?”

  黃梓瑕也不得不以崇拜的眼神望着他:“說實話,像你這樣過目不忘的人,我平生還是第一次見到。”

  “隻要用心,沒什麼東西是記不住的。”李舒白說着,擡手在桌上那一堆書冊上按了按,唇角揚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所以,明天我會以同樣的方法考驗你,最好你用心點。”

  ……這是要逼死人的節奏啊!

  黃梓瑕看着他離開,不由自主地哀鳴一聲,趴在了桌上。

  不管怎樣,雖然一夜背下所有規矩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黃梓瑕努力打起精神,至少也看了一遍,記下了大概。

  第二日去王家之前,還以為會接受李舒白那暴雨雷霆般的考驗,誰知一早起來去見李舒白,卻聽說王爺今日早已起身去巡視京城左衛了,隻留下話,說楊崇古剛到王府,若規矩還不熟悉,可帶着書冊前往王妃處教導。

  她頓時松了一口氣,同時也有點郁悶——既然如此,昨晚幹嘛那麼吓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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