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沐善法師也似乎感覺到了自己失态,但一時卻不知如何掩飾,隻能倉促問:“這……這是何物?”
黃梓瑕搶先問:“法師之前見過此物嗎?”
沐善法師遲疑一下,知道自己剛剛的反應畢竟騙不過人,隻能說:“是,這是齊判官所有之物,我曾見過。”
“啊?原來法師也知道此物啊?”周子秦趕緊說,“這是我們在此案中找到的一件證物,齊判官在世的時候,曾說死者之物或許不潔,讓我們來找禅師以法力淨化此物。我二人今日前來,主要也是為了此事。”
沐善法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镯子,欲言又止。
黃梓瑕問:“法師,可能淨化此物麼?”
沐善法師搖頭道:“此物……不祥,淨化無益,不如埋入黃郡守夫人墓中,也好了結。”
周子秦還茫然不覺,而黃梓瑕則緩緩問:“原來,法師早知此物是黃梓瑕所有?不知是否齊判官告知于你?”
沐善法師遲疑道:“适才是周捕頭說涉及此案……”
“我說的是松花裡殉情案,而齊判官又購買了此镯,我們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周子秦迷迷瞪瞪道問,“而大師又如何知道此镯屬于黃梓瑕?難道黃郡守家一案,與此镯有相關聯之處?”
“這……”沐善法師頓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黃梓瑕正色道:“老禅師雖是佛門中人,但官府辦案,還請禅師如實述說,為我等答疑解惑,否則,怕我們誤會了其中原委,使法師牽扯到是非。”
沐善法師兩條倒挂的眉毛耷拉得更加下來了,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是……老衲出家人不打诳語,二位盡管問吧。”
黃梓瑕先問:“不知法師是在什麼時候看見這個镯子的?又是怎麼知道這镯子與黃郡守家有關?”
“是年初了,禹宣自殺的那一次,我到齊判官宅中探望時,禹宣看見這镯子,神情反應頗為激烈。而齊判官對我說,這是黃府舊物,禹宣當初送給黃家姑娘的,所以如今他看到此物,便每每憶及當初,情緒癫狂不可自拔。”
“那麼,最後這镯子,齊判官又是如何處理的呢?”
“這個我便不知道了……也不知道這镯子如何會到了周少捕頭的手中,又牽扯到什麼松花裡命案。”沐善法師眼睛微眯,端詳着那個镯子,若有所思,“隻因這镯子造型獨特,因此我記得它……”
他話音未落,忽然聽到“砰”的一聲,從堂後的門口傳來。三人立即轉頭看去,禹宣站在那裡,手中的茶壺與杯盤全部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尚在地上袅袅冒着熱氣,但他卻一動不動,隻站在那裡,死死地盯着那個镯子,臉色慘白,一如死灰。
黃梓瑕慢慢地站了起來。
周子秦不明所以,将那個镯子拿起來,看看镯子,又看看禹宣,問:“禹兄,你是看這個嗎?”
禹宣的雙唇微微張了張,卻沒發出任何聲音,仿佛終于從恍惚之中醒了過來,如夢初醒般蹲下,趕緊收拾地上的杯盤碎片。
黃梓瑕走到他的身邊,蹲下來與他一起收拾碎瓷片,低聲問:“怎麼了?”
“忽然,有點頭暈。”他說着,頭埋得低低的,唯有那濃長的睫毛,無法抑制地顫抖着,如同風摧蜻蜓翅翼。
黃梓瑕慢慢地回頭,目光從周子秦手中的那個镯子上滑過,落在沐善法師的身上。
他垂首默誦佛經,一張蒼老幹枯的面容上,唯有一雙不洩露任何神情的眼中,殘存着一點精光。
吃了一盞茶之後,沐善法師起身告辭。
禹宣與黃梓瑕、周子秦送他到門口,又回來落座。夏末天氣,頗為炎熱,天井中小小一眼水池,也生不出多少涼快,那熱茶的氣息一熏,黃梓瑕隻覺得自己内衣全都濕了。
禹宣給她遞了一柄扇子,她趕緊拿在手中扇着。周子秦一邊說着“心靜自然涼”,一邊卻發現沒有多餘的扇子了,隻好苦着一張臉擦汗。他抹了一把汗,可憐巴巴看着黃梓瑕,問:“崇古,扇子借我扇一會兒?”
黃梓瑕搖頭,說:“你知道我臉上有易容的,萬一被汗泡濕了,可就糟糕了。”
周子秦撅起嘴,說:“我就覺得奇怪嘛,王爺都不再易容了,你是他身邊一個小宦官,幹嘛還要易容啊?”
黃梓瑕用扇子遮住臉,淡淡地說:“這邊有認識我的人。”
“認識又怎麼樣,他鄉遇故知不是挺好的麼……”周子秦說到這裡,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趕緊問,“崇古,你從實招來,你是不是欠了蜀郡某人的錢,怕被追高利貸?”
黃梓瑕對于他的奇思妙想異想天開早已習慣,隻徑自扇着扇子不理他。
周子秦頓時郁悶了,捧住她的手說:“來嘛來嘛,你來求求我,我幫你還錢你看怎麼樣?”
黃梓瑕甩開他的手,說:“太多了,你還不起。”
周子秦目瞪口呆:“不會吧,難怪你都賣身為奴了……看來隻能靠夔王替你還了。”
黃梓瑕無語地低頭扇扇子,随口敷衍:“是啊,這輩子我決定靠他了。”
禹宣默然望了她一眼,握着杯子的手在無意間默然收緊,筋節微露。但終究,他什麼也沒說,隻給二人又斟了一盞茶。
黃梓瑕端起禹宣斟滿的茶,擡眼看着他問:“沐善法師在廣度寺多年,怎麼之前我卻從未聽說過?”
禹宣淡淡說道:“你不是最不信神佛的麼?我記得義母之前初一十五去郡守府左近的寺廟燒香,你還從不肯跟去呢,何況是郊外明月山上的寺廟。”
黃梓瑕點頭,說道:“但沐善法師名聲如此顯赫,我也該聽過才對。”
“沐善法師之前一直雲遊四方,直到去年才到廣度寺禅居,自範節度的兒子範元龍那件事之後,才名聲大振――當時你已經離開成都府了。”
周子秦在旁邊聽着,恍然大悟:“我……我知道了!”
黃梓瑕轉頭看他,眉尖微微一挑:“什麼知道了?”
“崇古,原來你……原來你就是……”他指着她,嘴巴和眼睛一起張得圓圓的。
黃梓瑕以為他已經知曉了自己的身份,微有詫異:“我是?”
“你們瞞不過我了!我的感覺特别敏銳!”周子秦正色,一字一頓地說,“我已經發現事實真相了!原來,你,楊崇古,所謂還不清的債,就是欠了禹宣的!”
黃梓瑕扶住自己的頭,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說:“子秦,你确實很敏銳。”
她欠禹宣的,或者禹宣欠她的,似乎都有道理。從這一點上來說,周子秦也是對的。
周子秦得意地看向她,拍拍兇口:“看吧,我洞悉一切,算無遺策!”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用扇子擋住下半張臉,笑了出來。
而禹宣靜靜望着池上青蓮,聲息俱無。
黃梓瑕回頭看見他的側面,清冷渾如不似世間人的那側面曲線,每一條起伏都是如此優美而熟悉。
心口有些東西暗暗地湧了上來,她垂下眼,低聲叫他:“禹宣……”
他停了片刻,才回頭看她。
黃梓瑕又問:“沐善法師說自己明日就要出行,你可知道他是要前往何處?”
禹宣說道:“去往長安。”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前傾,低聲問他:“是去做什麼呢?”
“據說有舊友神思恍惚,他前往開導。”
“沐善法師這個年紀的人了,還要千裡跋涉前去,看來這位舊友,必定不是普通人。”
禹宣聽她說着,默然點了點頭,說:“隻是我對他所見之人沒興趣,因此沒有問。若你需要的話,我明日去送他時打聽一下。”
“嗯,麻煩你了。”黃梓瑕說着,手捧茶盞轉頭看周子秦,“今日過來,其實還是為了齊騰一案。但此案我覺得已沒什麼可說的了,不知子秦有什麼需要問的?”
“當然有!”周子秦十分認真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本子,然後翻開,一條條問下去,“第一,在齊騰的家中,找到了鐘會手書,你看是不是你在溫陽家看到的那個?”
禹宣将他帶來的那個冊頁接過來,掃了一眼,點頭說:“正是。”
“确定嗎?”
“嗯,當時我說是假的,溫陽曾作勢想要撕掉,但最後又留下了,你看――”他的手指向一個小小缺口,“這個痕迹尚在。”
周子秦點頭,在那一條之後打了個勾,然後又看向第二條,問:“黃梓瑕是個怎麼樣的女子,具體形容一下?”
黃梓瑕隻覺得自己眼皮一跳,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腮幫子,仿佛牙痛一般。
禹宣本就神思不定,聽他忽然這樣問,頓時恍惚詫異,茫然反問:“什麼?”
“就是……我聽說你當初住在郡守府内時,和黃梓瑕十分親近,感情非常好……所以我想找你了解一些關于黃梓瑕的事情,因為,因為……”周子秦不好意思地抓着自己的耳朵,吞吞吐吐地說:“因為我十分仰慕黃梓瑕。”
黃梓瑕無語地将臉轉向一邊,站起來走到池水邊看睡蓮去了。禹宣的目光一直伴随着她,他凝望着她在睡蓮之前的身影,緩緩地應着周子秦的話:“她……和楊公公有點相像。”
周子秦點頭:“是啊,兩人破案都很厲害,不相上下!”
禹宣不知該如何接下去說,抿唇再不開口。
周子秦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滿臉期待,隻差搖尾巴了。
黃梓瑕蹲在池邊,伸手撫摸睡蓮半開半閉的花朵,青藍色的花朵和她白皙的手輕輕觸碰,日光下顔色暈絢,一時令他眼前一片模糊,看不分明。
她回過頭看他,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放開了那朵睡蓮,站起來說:“既然子秦沒事要問,那麼我們便先回去了。”
周子秦撅起嘴,不舍地看着她:“崇古,這裡茶香花好,再坐一會兒也不錯嘛。”
黃梓瑕搖頭,說:“我得先回去了。”
周子秦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說:“崇古,回衙門去坐着,了無生趣啊……”
禹宣站起,就在走到睡蓮池邊時,他終于停住了,輕聲叫她:“楊公公……”
黃梓瑕回頭看他,靜候他說出下面的話。
然而禹宣卻始終沒有出聲,他隻是靜靜地看着她,許久許久,才朝着她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說:“我送你。”
黃梓瑕默然望着她,看着面前這個照亮了少女時期的美好男子,她抑制着心口的輕微悸動,也向着他露出微笑:“不必了,就此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