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自己的娘,輪廓真有點相似呢。
不知不覺就對她有了親近的心,沒事找事也問:“念娘,如果我真要學琴的話,要從哪些曲子學起比較好?
”
“初學的話,《清憶》、《常思》、《東籬菊》都是入門的好曲子,時人喜歡,旋律也簡單,上手容易。
”
黃梓瑕忽然想起一事,便問:“如果用《流水》入門呢?
”
“小公公說笑了,《流水》要彈好非常難,就算是我師父當年彈《流水》,也常歎自己未能臻于化境,彈不到妙處。
”
“那,有沒有哪首入門曲目的名字,是流字開頭的呢?
”
陳念娘略一思索,說:“我在江南這麼久,教過的曲目也不少,但不記得哪首琴曲的開頭是流字。
”
“差不多同音的,如柳、留、六之類的呢?
”
“有一個六幺,但這是琵琶大曲。
說到柳的話,還有個折柳,倒是簡單易學的。
”
黃梓瑕搖頭,說:“不是折柳,是第一個字就是柳字的。
”
陳念娘思忖着,忽然輕輕哎喲了一聲,說:“倒還真有一首,簡單易學,不過這曲子柔軟纏綿,在揚州坊間倒是流行,像我們雲韶苑的很多姑娘們就會在剛開始彈琴的時候學一學,我也會教一下。
那曲名,叫做《柳綿》。
但像公公你是京中的人,又身處王府貴地,必定是不知道的。
”
黃梓瑕想着羞怯腼腆的王若,頗有些尴尬,說:“那料想不是。
”
“我想也是,這種曲子原就難登大雅之堂。
”
兩人正說着,李潤的書信已經寫好,蓋了自己印鑒。
黃梓瑕對長安熟悉,便跟着陳念娘去取了她和馮憶娘的小像,讓陳念娘放寬心将事情交給她,然後便随手打開那個小卷軸看了一看。
小像上是兩個女子,一坐一立。
坐着的是陳念娘,果然繪得十分相像,眉眼生動傳神。
而站着的人依靠在陳念娘身上,微笑的眉眼彎彎,雖然四十來歲了,卻依然有種說不出的妩媚風韻。
黃梓瑕凝神看着畫上那個女子,問:“這位就是馮憶娘了?
”
“是啊,我師姐生得很美。
”
“看得出來,春蘭秋菊,都是美人。
”黃梓瑕慢慢地說。
“我師姐的風韻姿态才是極美,畫像上卻難以表現,到你看見她的時候,必定就明白的。
”陳念娘笑道。
是啊,隻有親眼看見才能感受那種可親的韻味。
黃梓瑕心說,你卻不知我前幾日剛剛見過她,就在長安郊外,她和夔王未來的王妃王若同車,還邀了自己一起同行。
琅琊王家的女兒,和一個來自揚州雲韶苑的琴師同行,還一直聲稱她是自己家人――王若身上奇怪的事情,看起來還真不少。
這樣看來,所謂的故人之女,應該就是王若?
而王若,一個出身琅琊王家的世家高門閨秀,她的父母又怎麼會和馮憶娘相熟,甚至将自己的女兒托付給她,相攜前往長安呢?
她想了想,決定還是不對陳念娘明言,畢竟世間長相相似的人頗多,還是先假裝不知道,或許戶部那邊有登記馮憶娘的資料,看看到底琅琊王家對她的身份是怎麼寫的。
她收起小像,面色如常地告别了陳念娘,上了馬車。
陳念娘在她上車之時,又想起什麼,指着她懷中的小像說:“我忽然想起來,憶娘的左眉間有顆一黑痣,看過的人該會注意到。
”
黃梓瑕仔細想一想那日在王若馬車上的婦人,卻隻記得她額前戴着一個抹額,卻不偏不倚将眉間遮住了。
她便點點頭記下了。
馬車起步,向着戶部而行。
本朝三省六部都在皇城之内。
她進了安上門,向着戶部行去。
當天當值的胡知事十分熱心,幫她查了近幾個月來進京女子的檔案,最後不是年紀對不上,就是相貌描述對不上,并沒有查到一個名叫馮憶娘的人。
她向胡知事緻謝之後,轉身似乎想要走,又想起什麼,尴尬地笑着湊近那位知事,低聲說:“胡大人,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想請您幫我一二,不知可不可以……”
“小公公有話盡管吩咐。
”夔王如今在朝中權勢日重,胡知事自然不敢怠慢他身邊人,趕緊拱手。
“是這樣的,我們王爺已經向王家的女兒下聘了,不日就要成親。
我前幾日也去王府走動了,可惜我記性實在太差,那位準王妃身邊的人,雖然都對我通報了姓名,卻一個也記不住了……聽說那些家人都是随着我們那位準王妃一起進京的,不知大人能不能幫我個小忙,給我看一看那份家人名冊?
”
“小事一樁。
”胡知事立即回身,從上月的檔案中抽出一冊,說,“我記得很清楚,上月二十六,還是琅琊王家請我去登記的戶籍,是他家第四房的姑娘……對,就是這個,一共是四個人。
”
黃梓瑕趕緊看向那一頁,隻見登記着琅琊王氏遷至四房女王若進京,随侍粗使丫頭閑雲、冉雲,俱年十五;家丁魯翼,年三十五。
本朝戶籍管得頗嚴,尤其京城是天子腳下,外地遷徙來的人口,即使是暫住,也需要到戶部報備。
“哎呀,隻有這兩個丫頭的名字啊,看來其他人我隻好再去厚着臉皮打探了。
”黃梓瑕假裝沮喪,又謝了胡知事,過去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要離開。
就在她收起那張小像時,忽然轉頭瞥見旁邊一個戶部小吏看着那張小像,露出十分詫異的神情。
她便問:“這位大人,您是否見過畫上的女子?
”
“這個……我見過與她有點相似的,但是也不一定是……”他吞吞吐吐,似乎難以啟齒。
黃梓瑕趕緊問:“請問是在哪裡見到?
”
小吏又猶豫了片刻,才說:“城西義莊。
”
義莊。
這兩個字一入黃梓瑕的耳朵,她立即皺起眉頭,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
出現在義莊的,又由戶部經手,一般來說,都是無名屍。
果然,那個小吏回身從櫃中拿出一本冊子,說:“城西那邊有十餘個幽州流民,前幾日染了病,全都死了。
今天早上我去登記造冊時,其中有一個死者,與你所找的這位婦人……面貌十分相像。
”
他說着,翻開冊子,念到:“死者某女,不知名,約四十上下年紀,身長五尺三寸,豐纖合度,肌膚甚白,黑發濃密,豐頤隆準,左眉有黑痣一顆。
”
左眉黑痣。
黃梓瑕立即直起了腰,聲音急促:“這屍身現在還在義莊嗎?
大人可否指點我前去查看一下?
”
小吏把書冊放回去,搖頭說:“這是不成了,那一群人身染惡疾而死,按例屍身和遺物一起,已經焚燒深埋了。
”
“這樣……那是沒辦法了。
”她說着,小心将小像卷好,又謝了小吏,說:“看來,我還是要按照吩咐,再去京城找一找看是否有和這個畫上相似的人。
如果真的沒有的話,也隻好跟那位大娘說,或許已經死了。
”
她轉身出了戶部,一路上車馬辘辘。
她反複看着小像,端詳着上面含笑的兩個女子,沉默着,想着之前王若的話。
她說,我中選了王妃,所以大娘匆忙回琅琊去,幫我取日常用的東西了。
她那時的神情,微不自然,然後又匆忙補上一句說,她年紀大了,可能就不再回來了,留在老家頤養天年了吧。
不回來了。
這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黃梓瑕想着王若臉頰上那對淺淺的梨渦,可愛至極的羞怯神情,隻覺得自己神情微有恍惚,仿佛是被那小亭前的紫藤迷了眼。
黃梓瑕沒有去找陳念娘,她先回到夔王府,将小像放在李舒白的面前,将戶部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然後指着自己的眉間:“馮憶娘和那具女屍,左眉間都有一顆黑痣。
但我那天卻沒法看清陪在王若身邊的那個大娘,是否眉間有痣。
”
“無論如何,是個可以着手的地方。
”李舒白難得地露出愉快的神情,将捧在手中的琉璃瓶輕輕放在案頭,琉璃瓶中的小魚略微受驚,擺了一下那長長的尾巴。
“一個揚州來的歌舞伎院琴師,陪同一個高門世家的女子到京城選妃,然後死在幽州流民之中,聽起來,裡面應該有很多值得深究的事情。
”李舒白顯然對于她拿回來的情報很滿意,有一種唯恐天下不亂、唯恐事情鬧不大的欣慰,“第一,她用了假庚帖,僞造了自己的生辰,而且應該是很有能力的人幫她假造的,不然不可能通過審核。
”
“第二,琅琊王家的王蘊對她并不熟悉,但她的身份卻确實存在,十數年前的舊檔案,并非僞造。
冊封王妃照例要調戶籍過來長安的,我讓人去翻看過了,确實是多年前的舊檔,不能僞造的,清清楚楚寫着琅琊王家第四房幼女王若。
”
李舒白說着,也不看她,慢悠悠地又舉起第三個手指:“以上是我覺得不對勁的地方,現在把你覺得不對勁的事情跟我說一說。
”
黃梓瑕拔下自己發上的簪子,在桌上畫着:“第三……”
話音剛落,她又将自己的手趕緊擡起,将自己散落下來的滿頭長發攏住,然後又立即用簪子束好。
李舒白望着她不說話,她讷讷地将頭放下,說:“習慣了,老是忘記了自己現在是小宦官,隻有一根簪子束着發……”
“什麼怪毛病,一二三四都記不住,還要劃簪子。
”李舒白微皺眉頭,從案上扯了一張澄心堂紙丢給她。
黃梓瑕取過旁邊一支筆,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然後在紙上依次寫上一二三,說:“第三,據陳念娘說,馮憶娘是臨時護送故人之女進京,可王若卻說,馮憶娘是自小就在自己身邊長大的。
而且,我也确實感覺到,他們應該之前就認識,因為王妃自小學琴,而她的琴很可能就是馮憶娘教的,學的第一首曲子就是揚州院坊内的那些曲子……比如《柳綿》。
”
“琅琊王家百年大族,居然讓一個揚州歌舞伎院裡出來的琴師教導姑娘這種曲子,并且還請她陪護族女赴京候選王妃,這是最大疑點。
另外……”李舒白目光微冷,聲音也轉而緩慢低沉,“馮憶娘的死,也許是他們覺察到馮憶娘不應該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不然可能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
“但如今待證實的問題是,那個和馮憶娘相似的死去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她。
畢竟,世上長相相似者常有,一張小像做不得證,我當時又沒有看清王妃身邊那個大娘的左眉。
”
李舒白以手指輕敲着書桌,須臾,說:“以我對戶部那群差役的了解,那些能偷懶處且偷懶的家夥,焚屍深埋是必定做不到的。
”
黃梓瑕心裡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不由自主地覺得頭皮有點發麻。
果然,李舒白拉開抽屜丢給她一個小金魚,說:“崇仁坊董仲舒墓旁邊周宅,你去找他家小少爺周子秦去。
”
黃梓瑕當然還記得這個立志當仵作的周家小少爺的事迹,那種不祥的預感更濃厚了:“王爺要我去是?
”
他看着她,唇角又露出那種微微向上的弧度。
真奇怪,明明應該是對着她在笑,卻讓她覺得毛骨悚然,油然冒出一種自己馬上就又要被面前人踹下淤泥池的預感。
果然,他說:“當然是和周子秦一起把屍體挖出來驗一驗。
”
黃梓瑕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夔王爺!
我是個姑娘家!
我是個年方十七歲的姑娘家!
你讓我半夜三更帶着一個陌生男人去挖屍體?
”
“你以前不是經常跟着你爹去查案嗎?
我想你見過的屍體必定不少。
”面對她的皿淚控訴,李舒白毫不動容,隻用眼角輕輕瞥了她一下,“還是說,其實為父母伸冤之類的話,你隻是喊喊而已,根本也沒真心實意要去做?
”
“……”黃梓瑕看着他那已經微微揚起的唇角,眉梢那種看好戲的神情,心中滿是憤懑,但聽得他提起自己的父母,一時間,那種冷水澆頭的冰涼透骨仿佛又在她的身上蔓延。
黃梓瑕,你當時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将世間一切置之度外,唯有家人的皿仇,才是你活下來的理由嗎?
用力咬一咬牙,她一把抓過桌上的小金魚,轉身就走。
李舒白聽着外面的更漏,說:“走快點吧,初更天快到了,京城要開始宵禁了。
”
她回頭怒吼:“給我弄一匹馬!
”
他揚手打發她走:“兩匹,快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