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季節,屍體已經微有腐爛,摸起來跟爛泥似的。她一咬牙,抓住那隻已經半腐的黏濕手腕,轉頭對李舒白說:“王爺,奴婢有話要說。”
“說吧。”李舒白漫不經心道。
而黃梓瑕卻沒有他這麼輕松寫意,她放開女屍的手臂,走到堂上跪下,說:“啟禀皇上,奴婢在戴手镯時,發現了一些可疑之處。此事事關重大,又兼涉宮廷之事,奴婢請屏退所有無關人等,以免口舌是非洩露。”
皇上略一思索,點頭首肯。
王麟微微皺眉,揮手示意一幹奴仆退下。
一時間,堂上人紛紛退下,眼看隻剩下帝後,王麟,王蘊以及李舒白和黃梓瑕。
黃梓瑕卻對着退出的人說道:“閑雲,冉雲,你們二人留下。”
閑雲冉雲都是一驚,呆呆地回身看着她。
黃梓瑕卻沒有再與她們說話,隻回身站在堂上,将手按在棺木上,說:“皇帝陛下,皇後殿下,以我看來,這屍體恐怕不是王家姑娘!”
堂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低呼。本來坐着的王皇後更是震驚地站了起來。
李舒白也是一臉詫異的模樣,說:“不得胡說八道,這屍身從宮中送回王家府上,自然一直有人守護,怎麼可能變成别人?”
王麟趕緊說道:“是啊,這幾日靈堂中一直有人照看,而且法事不斷,屍身怎麼會有變?再者,這屍身的模樣,還有誰能僞造?”
黃梓瑕說道:“請王大人恕罪,我認為屍身在宮中出現時,或許就不是王姑娘的屍體。”
王麟微有愠怒,還想說什麼,王蘊站在他身後,微微皺眉,擡手點了一下父親的手肘。
王麟悚然一驚,便将目光轉向帝後,不再說話。
皇上面露不解,隻打量着那具棺木,思忖着李舒白剛剛與自己說過的,關于王若的死背後的情由。
而王皇後面色沉靜,不疾不徐地問:“你是叫楊崇古?”
“是,奴婢楊崇古,夔王府宦官。”
“之前聽說你破解了京城四方案,所以看來是個會解案的聰明人。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麼這屍身不是王若?”
“回皇後,奴婢之前奉命向王若姑娘講解王府律,曾接觸過多次,記得她的手掌纖細小巧。而這屍身的手掌,卻比她的手要大多了。”
“你可知她因中劇毒而死,身體腫脹?”
“腫脹的隻是肌肉皮膚,卻絕不可能令骨骼增大。這女屍的手掌骨骼,比之王若的要大許多無疑。”黃梓瑕放開那隻手,直起身子,說,“當時替王若驗屍的,便是周侍郎的小公子周子秦,他對于屍身的手掌骨骼必定清楚,皇上皇後可召他來問一下當時的驗屍結果。”
王皇後一時沉吟,王麟趕緊說道:“楊公公,移棺吉時即将過去,你再阻攔着,莫非是有意為難我們王家?何況,阿若的遺體出現在失蹤之處,身長年紀衣服首飾無一不合。這手掌因為中了毒,有所變形增大也是正常,你如此揣測,莫非是想讓阿若無法入土為安,死不瞑目嗎?”
王皇後聞言,點頭歎道:“吉時不可錯過。楊公公,我王家的姑娘遭此不幸,已經令人不忍,你何必橫生事端?”
“奴婢不敢。”黃梓瑕低頭道,“隻是既然屍身有異,我覺得還是詳加細查較好,免得魚目混珠。”
“崇古說得有理。”李舒白終于在旁邊開口說道,“并非是我包庇府上宦官,既然此事存疑,琅琊王家百年望族,祖墳墓地中英靈無數,又怎麼可以入葬來曆不明的屍身?不如讓周子秦過來再驗證一下,如果确實不是,那也是好事,至少說明王若還有存活于世的希望,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王皇後蹙眉,轉頭看皇帝,他揮手,說:“去宣周子秦吧。”
周子秦早就按照黃梓瑕的囑咐,将一切有關的東西都早已收拾好了。所以這回過來,可謂準備充分。他捧着上次的檔案,身後那兩個随從阿筆和阿硯擡着一個看起來頗為沉重的箱子,放下後便趕緊行禮退出。
周子秦向帝後行禮之後,立即興緻勃勃地捧着當時的驗屍檔案說:“上次我與楊崇古驗屍後,将詳細情況了記錄下來,女屍當時驗訖:死者某女,身長約五尺七寸,面目模糊,全身肌膚烏黑腫脹,遍體膿皿。死者牙齒齊全,頭發光澤長及腳踝,全身無外傷,應系中毒身亡。除此之外,還記錄有尚無法判斷的手骨較大等問題,但當時因為沒有證據,所以我也沒有說出來,隻是暫時在檔案中提了一句。”
周子秦合上檔案,又說:“不過,在崇古提出死者手掌似乎偏大的問題後,我事後針對此事尋遍京城老仵作與骨科名醫,又跟着殺豬匠到屠宰場學習查看了半日,并幫助濟善堂處理街頭倒斃的屍身,并征得一位垂死的病人同意,在他死後解剖了他的屍身……”
終于就連皇上都有點受不了,開了尊口:“說重點。”
“是,我結合庖丁解牛篇章,發現肌肉,經絡和骨頭的相接,走勢,脈絡都是有規律可循的,所以,有了骨骼之後,隻要按照肌理走向還原,便能還原死者模樣。雖然頭顱的肌肉複雜,我一時還沒能掌握,但依照手掌骨骼還原,絕對沒有問題。”
皇帝已經不想聽他啰嗦了,擡手說:“你去弄好,不要太慢了,朕等着呢。”
周子秦從箱中取出塗了醋蒜的口罩和那種薄皮手套,遞了一套給黃梓瑕。
黃梓瑕默默接過,心想,我這隻剛剛已經穿過女屍肌肉與皮膚的手,雖然洗過手了——用掉了王家半斤澡豆——還有戴手套的必要麼?
不過看周子秦那種名正言順要她幫忙的模樣,她也隻能戴上,幫他扶着女屍的手,讓他細細地摸索女屍的手掌骨骼,畫出上百個點與幾十條線。
帝後與其他人已經撤到正廳用飯了。周子秦打開箱子,拉開一個格子,裡面是一種較硬的黃泥,他按照紙上的點線圖,迅速捏出手掌的一根根骨骼,又剪了幾根細鐵絲接好。然後再取出較軟的一種黃泥,又揉又捏,一條條一片片蒙覆在裡面的黃泥骨骼上,最後等泥土稍幹,又取出幾張白色薄紗,剪好蒙在最外面,用魚膠仔細妥帖糊好。
他将這隻假手放在黃梓瑕面前,頗有點得意:“怎麼樣?”
黃梓瑕拿起來端詳,手掌修長,手指有力卻并不粗壯,薄薄的白紗下隐約透出黃色,與真人手掌極其相似,遠看一時可以亂真,而且更難能可貴的是,居然真的與她當初注意過的錦奴的手一般無二。
“真是神技啊!”黃梓瑕贊歎。
“那是!我都說了,我可是要成為天下第一仵作的,以後一定讓黃梓瑕對我刮目相看!”
黃梓瑕将自己的臉轉到一邊,把其餘誇獎他的話吞到肚子裡去。
王蘊親自送了午膳過來,主食是櫻桃畢羅,配着四道涼菜兩道熱菜和一大碗湯。現在正是櫻桃時節,櫻桃畢羅風味奇佳。黃梓瑕吃了兩個,見王蘊一直看着自己,摸了摸臉問:“餡兒沾臉上了?”
他搖頭,說:“我還以為你們會吃不下的,沒想到你不但吃得下,居然還吃得這麼香。”
“要是再多點肉就更好了,我無肉不歡。”周子秦邊吃邊說。
王蘊這樣優雅自持的人,也不由嘴角抽搐了下。他轉頭看着旁邊的棺木和假手,說:“是我疏忽了,下次一定給你多弄點。”
他們匆匆吃完飯,那邊已經傳來消息,說帝後修整完畢,讓周子秦帶着東西去燕集堂。
阿筆和阿硯不敢有半點埋怨,擡着沉重的箱子又往王家的燕集堂而去。黃梓瑕叫來閑雲,兩人先去了一下王若住過的房間,拿了一個镯子出來。
燕集堂是王家府中的正屋,廣廈華屋,朱門生輝,大小足有五個開間。堂正中是左右上座,鋪着織金牡丹錦袱,帝後已經安坐其上。堂下陳設着兩排十二把椅子,李舒白與王麟在左右的上首坐下,王蘊站在父親的身後。其餘閑雜人等,全部已經屏退。
黃梓瑕向王蘊要了個托盤,将周子秦做的假手放在上面,呈到帝後面前給他們看。而周子秦則将自己的手掌覆在那隻假手上面,對比了一下大小,說:“諸位請看,這手掌的長度,與我這個男人的手掌都小不了多少,隻是手指骨骼稍微纖細,手指細一點而已。這雙手,應該是一雙明顯比其他女子要大而有力的手。而且,左手指尖與右手掌緣下方有常年留下的薄繭。”
黃梓瑕看着閑雲和冉雲,問:“閑雲,冉雲,你們來證明,你們姑娘的手大小如何?”
她們期期艾艾地互相看了看,然後閑雲開口說:“可能……可能差不多吧,我也不太清楚……”
王蘊沉聲打斷她們的話:“照實說!”
“是……”閑雲頓時慌了,趕緊說,“姑娘的手十分纖細柔軟。當初素绮姑姑來教導姑娘宮中禮節時,還曾經誇過她的手……”
“就算你們不說,還有更直觀的證據。”黃梓瑕将之前拿來的王若的手镯取出,将那雙假手慢慢捏彎成一個戴手镯的姿勢,再強行套下。薄紗内尚柔軟的黃泥被勒得變形,但依然套不下那個镯子。
黃梓瑕手中舉着那個镯子,說道:“王妃……王家姑娘的镯子,根本套不上這隻手。”
衆人面面相觑,而王蘊反應最快,說道:“如果這具屍體不是我妹妹,那麼此案必定還有□□。第一,不知道她現在何處?第二,這具突然出現的屍體,又是何人?”
“王姑娘如今身在何處,我雖然不知,但在座的自然有人知道。”黃梓瑕将那隻假手放回托盤,擲地有聲地說,“不過,這具被誤認為王姑娘的女屍身份,我卻知道是誰。”
堂上寂靜無聲中,黃梓瑕轉而問周子秦:“根據剛剛你描下來的骨骼大小,你再說一下女屍雙手的細節。”
周子秦點頭,舉着自己描的骨骼點線圖,說道,“女屍手掌總長五寸三分,手指骨骼修長,與普通女子相比稍粗壯。女屍左手中間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與右手掌緣下方有常年摩挲留下的薄繭。”
“左手指尖,右手掌沿下方,這兩個地方的繭,一般人不會有,唯一能具有的,隻有一種人,那就是,琵琶藝人。”黃梓瑕做了一個左手按琵琶弦,又說持琵琶撥子的動作,“所以,左手指尖會有薄繭,而右手掌沿和大拇指,正好是搭着撥子的地方,摩擦多了,自然會留下繭子。”
王麟皺眉道:“可是,天底下彈琵琶的人這麼多,上哪兒可以确定一個已經連面貌無法分辨的琵琶女的身份?”
“此事卻不難知道。”黃梓瑕掰着自己的手指,緩緩說,“第一,外教坊中近日剛巧失蹤了一位琵琶藝人;第二,她收拾的包裹已經在教坊外發現,裡面隻有幾件外衣和首飾,明顯并非她自己本人收拾,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她也是中了毒箭木的毒而死。”
周子秦“啊”了一聲,說:“你說的那個琵琶女,是外教坊的錦奴!可……可錦奴是中毒死的嗎?”
“正是,錦奴曾經在宮裡向皇後和趙太妃講述過自己的過往,那時我們都看過她的手,确實比一般女子要大。”
“但那也不能說明那具女屍必定是她。而且她畢竟已經找到屍體了,就在她的包裹旁邊……而且,那具屍體并沒有中毒的迹象,是被人斬首而死。”
“不,那具無頭女屍并不是錦奴。被拿來冒充王姑娘的,才是錦奴的屍體。因為錦奴死的那一夜,正與崔大人,我,周子秦等人在綴錦樓聚會。在結束時,我們打包了幾份菜送去崇仁坊給幾個乞丐,結果,那幾個乞丐全部中毒而死——所中的毒,就是毒箭木。”
周子秦更加瞠目結舌:“什麼?前幾日那幾個乞丐的死,也與我們……與此案有關?”
黃梓瑕怕他又想着多做解釋,橫生事端,便打斷他的話說:“其實準确來說,那幾個乞丐的死,與錦奴有關。因為毒就下在當時錦奴收拾的那一盤櫻桃上,而她當時也說手有點痛癢,并說是櫻桃梗紮到的原因。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她當時正好中了毒,并且染在了那盤櫻桃上,間接毒死了那幾個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