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秦忙問道:“當時錦奴一直與我們同座吃飯,并未離開,吃的東西也與我們一樣,怎麼我們安然無恙,而她就中了劇毒?”
“因為,她是一名琵琶藝人。”黃梓瑕歎道,“不知你還記得不,她在彈奏琵琶之前,還試了幾個音,然後埋怨說,暮春多雨,琵琶受潮,音都發得不清透了。于是她取出一盒松香粉,撮了兩把慢慢塗抹琴弦與琴軸,是嗎?”
周子秦點頭。
“所以,隻要兇手在松香粉中摻入一點浸過毒藥的竹屑或硬一點的木屑,錦奴在塗抹撚壓時自然會被竹木屑刺破手指皮膚或指甲縫。那些細微的傷口加上劇毒,她壓根兒感覺不到疼痛,隻會感覺到一點點麻癢。但毒箭木号稱見皿封喉,雖然隻是些微毒藥,但時間一長,等她回到外教坊自己的住處之後,手上的毒便會順着手慢慢傳遍全身。她會陷入昏迷,最後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死去,身體腫脹,再也看不出面目――剛好,可以拿來假冒王姑娘的遺體,讓真正的王姑娘借此逃遁,從此徹底消失在世人的眼中。”
堂上衆人議論紛紛,皇帝也是滿臉驚奇,問:“兇手這麼煞費苦心弄一個假屍體過來冒充王若是為什麼?又是怎麼讓王若在宮中消失的?為了什麼目的?”
黃梓瑕應道:“剛剛奴婢破解的是第一個謎團,即王姑娘的屍體,到底是誰。如今一切迹象都已經揭示,這屍體是錦奴而不是王姑娘。請皇上皇後容許我再揭開第二個謎團,即王姑娘是如何失蹤的,又是如何被換成錦奴的。”
李舒白忽然開口,對周子秦說:“子秦,之前弄假手和作證辛苦你了,你也該累了吧,下去休息一下吧。”
周子秦一臉不解:“可是,楊崇古還沒破解謎團……”
李舒白沒再說話,隻眯起眼睛,微微看了他一眼。
周子秦雖然單純,卻并不傻,一看到李舒白的眼神便立刻悟了,馬上收拾好東西,說:“草民告退!”
等周子秦離開,黃梓瑕關好門,皇帝才微微點頭,說:“此事朕也聽皇後說起過,這真是咄咄怪事。一個大活人憑空在重重防衛中忽然消失,真是奇哉怪也。”
王皇後皺眉,恨道:“必定是龐勳殘部,毋庸置疑!”
黃梓瑕搖頭,說道:“此案紛纭多日,所謂的龐勳作祟之類的傳言,隻是兇手扯來當做障眼法的工具,其實他與此案,歸根結底,并無任何關系!而真兇,以奴婢看來,應該就在這個堂上。”
她這一番話清楚明白,擲地有聲,令聽到的人都是悚然,直起身子,如芒刺在背。
王皇後冷笑道:“放肆,難道你意指兇手就在我們王家人中不成?”
“奴婢不敢,奴婢隻是憑借着自己多日來的調查,作出唯一可以解釋所有事情的推斷,至于兇手,奴婢隻講事實,不曾考慮其他。”
“如果不是龐勳所為,而是我們之中的某一人是兇手的話,那麼,你又想說是誰?”王麟環顧堂上寥寥數人,氣急質疑道,“當初阿若失蹤,那可是在京城防衛司與夔王府近衛的眼皮底下。你可以信不過宮中人,或是信不過我兒子帶去的兵馬,但你自己也是夔王府的人,可信得過那些護衛?”
李舒白微微皺眉,開口說道:“請王尚書不必擔心,楊崇古必定不是這個意思。”
黃梓瑕不卑不亢說道:“王姑娘失蹤時,我與夔王爺也在當場,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感。我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樣,相信着夔王爺和京城防衛司的諸位。”
“好了,大家稍安勿躁。”皇帝擡手,安撫衆人道,“先聽楊崇古說說自己的推斷吧,等他說完之後,大家若有什麼質疑的地方,到時再問不遲。”
“多謝皇上!”得了皇帝的首肯,黃梓瑕便不再理會其他人,隻向皇帝躬身行禮,然後說道,“王若的失蹤案,固然撲朔迷離,但在失蹤之前,還發生了一件更讓人覺得難以解釋的事情――她在蓬萊殿休息時,為何會有宮人在這樣危險的境地之中,去冒險刺殺她?而且在我聽到内室響動,立即跑進去查看時,那個刺客已經失去了蹤影。蓬萊殿外毫無遮蔽,全是平坦地勢,可比我早一步的長齡等女官尚能看見黑影越窗而逃,我隻遲了一步便蹤迹全無,難道說世上真的有什麼辦法,能讓一個人瞬間消失?
“然而我在事後反複思索,才發現這個隻出現了一瞬間的刺客,唯一的作用,就是讓皇後殿下采取了一個舉動,那便是,将王姑娘遷往雍淳殿。”
王皇後冷笑道:“這麼說,我疼惜阿若,意欲為朝廷和夔王保護夔王妃,是做錯了?”
“不敢,奴婢并未說此事是皇後的錯,奴婢的意思是,正是因為當時王姑娘身處重重包圍之中,反倒促成了這樁疑案的發生。因為,雍淳殿是一個事先早已安排好的,最适合作為王若憑空消失的舞台,是整個宮中,看起來最嚴密,實際上最适合那個消失戲法的地方――”
她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好的薄紙,展開在衆人面前,正是她事先早已備下的雍淳殿地圖。
她按住自己發間的銀簪,拔出中間的玉簪,在紙上描繪示意,對堂上所有人說道:“雍淳殿原本被拿來作為内庫,四面高牆牢不可破,而且皇後又請皇上調集了兩百兵馬集聚此地,在衆目睽睽之下,也造成了魚水混雜,局勢反而混亂。而王若又分明有意地在失蹤前走出閣内向王爺緻謝,讓我們注視着她走回閣内,然後消失在一個根本不可能消失的,最嚴密安全的地方。”
她的簪子在最中間的内殿東閣畫了個圓圈,顯示這是重重守衛的最中間:“在她失蹤之後,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眼看着王若走進閣内,她卻在轉瞬之間就消失,到底她是如何才能避過所有人的目光,瞞天過海消失的?”
堂上一片寂靜,就算是早已知曉内情的李舒白,也不由得全神貫注,聽她破解這個此案最核心的詭計。
“然而其實我們一直被誤導了。就算設想一萬個可能,也根本無法得知她究竟如何在雍淳殿消失。直到我在西市街頭受到一個戲法藝人的啟發,才發現這個失蹤案的真相――并不是王若神秘地在雍淳殿東閣消失,而是一開始,王若根本就未曾進入過東閣!”
王麟冷冷道:“可老夫卻聽說,包括夔王與你,還有當時把守在殿内的幾十名護衛,全都是眼看着王若進入内殿東閣的,她明明在當場衆多人的注視下走進了閣内,你現在又說她并未進入,難道說,當時所有人都出現了幻覺?”
“并非幻覺。因為王尚書您不知是否注意到,雍淳殿自内庫改成居所之後,為了改換那種古闆的四方造型,特意在内外殿的間隔,也就是中庭靠近内殿的地方,陳設了一座假山?”
“但這座假山十分矮小,隻有一兩個地方的石頭高于人頭,難道這也能動什麼手腳?”
“隻要一個地方能遮住人頭就行了。”黃梓瑕十分冷靜地說道,“其實,這個戲法隻需要一瞬間,就可以成功――因為王蘊大人對現場的侍衛們的分派,所以假山的後面并沒有人。唯一能看見假山後的,站在東閣窗外的那兩名侍衛,也被勒令全程面朝窗戶,緊盯出入口。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衆人看着王若回到東閣,其實隻是看着她的背影一路行去而已。”
“所有人看見她的背影,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因為,那片刻之間完成的所謂失蹤,隻需要一刹那。”黃梓瑕的簪子指向假山,“内外殿之間,是一座十分低矮的假山,中間有一條青磚地蜿蜒而過。這裡,就是最高點,堪堪遮過身高五尺七寸的王若。所以,隻需要一個穿着與王若同樣衣服、梳着同樣發髻、戴着同樣首飾的女子事先躲在假山後,在王若走到最高那塊假山石的一瞬間,王若彎腰蹲下,而她直起身子,走出假山,刹那之間,移形換影,在我們注視下走向内殿東閣的王若,此時就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黃梓瑕回頭,看着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閑雲與冉雲,緩緩地說,“當時陪着王若過來見夔王爺的,是冉雲,所以在假山後假扮王若的那個人,自然就是閑雲了。”
“荒謬!”王麟冷笑道,“楊公公好厲害的猜測,看到街邊一個戲法,就能這樣被你轉嫁到案件上。而且,公公連王若與閑雲的身高相差半個頭都不在意?王若身材比常人修長許多,難道從假山後出來的王若,背影一下子矮了半頭,也沒有人會注意到?”
“要改變身高并不難,尤其對于女子來說。坊間賣的登雲履,下面墊的木底最高的足有五六寸,讓閑雲高上半個頭并不是難事。而閑雲在進殿時,我注意到她的腳在門檻上挂了一下,這自然是因為穿不慣那樣的鞋子。而另一個更有力的證據是,閑雲在進殿之後不久便出來了,帶着食盒去了殿後角落的小膳房。我估計,在那裡她應當是燒掉了自己喬裝的衣服和鞋子。可惜她經驗不足,又太過慌張,讓我們在竈台中翻找出了一片狀似馬蹄的半焦木頭,那正是登雲履鞋底的殘跟,留下了證據!”
李舒白見王麟一時無言,便開口問:“那麼,在事後大家馬上就開始搜尋整個雍淳殿,王若又去了哪裡?”
“很簡單,她在假山後穿上塞在假山洞中的、事先備好放在那裡的宮女或宦官的衣服,在衆人去假山尋找她那支葉脈凝露簪時,假裝是幫找的宮人,離開了假山。”
“荒謬,難道沒有人對殿中出現一個長得與王若一模一樣的人起疑?”王麟又喝道。
“并沒有人會注意到她。因為皇後身邊的女官長齡很快就出現了,還帶着一隊宮女和宦官。她留下了幾個人在殿中幫忙尋找,又帶着幾個人去通報皇後――而跟着她離開的人當中,就有王若。在出了混亂的雍淳殿之後,王若自然就如飛鳥投林,魚遊大海,再也尋不到蹤迹了。而之後,雍淳殿的防衛撤去,如今隻剩幾個老宦官宮女看守着,隻要有一個在宮中有耳目有幫手的人指使,屍體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宮中,出現在東閣内,絕無難事。”
衆人都默然,燕集堂上一時陷入死寂。
皇帝思索着黃梓瑕的話,似乎的目光看向皇後,而王皇後的眼睛低垂,望着自己白裙上的銀色紋飾,緩緩地問:“聽楊公公的意思,似乎是對幕後指使者已經了然?”
“奴婢鬥膽,奴婢……本不願這樣想。但此案的種種手法,除了那人之外,再無其他人能有辦法做到。”黃梓瑕擡頭看她,目光澄澈,毫無畏懼,“縱然我會因此得罪我無法想象的強大勢力,我也要将自己所發現的真相,從頭至尾說出來。”
堂上衆人都是神情變換不動,唯有皇帝依然神情溫和,點頭說道:“既然如此,你先說說,王若失蹤這樁謎案,幕後的指使者,終究是誰?”
“其實從種種迹象看來,我們已經不難知道。第一,此人能在事先決定作案地點,将王若移到雍淳殿;第二,此人在事先能指使長齡、長慶等宮中的大宮女、大宦官;第三,在案發之後,又能讓延齡帶走王若;第四,在錦奴死亡之後,能輕易将她的屍體移入雍淳殿。”
她說的時候,低頭看着地上,并沒有看着哪一個人。但答案,已經是呼之欲出:“至于幕後主使者,我先說一件事,那便是事件的開端。王若祈福仙遊寺那一日,在我們面前出現了一個神秘男子,手持着一個鳥籠,在我們面前上演了一場障眼法。他告誡王若說,過去的人生,無論如何也無法隐藏,最後又神秘消失在守衛嚴密的仙遊寺中――正是因為這個神秘男人的出現,才引發了後面一系列的事情。”
皇帝點頭道:“此事我亦有耳聞,也是一件奇詭之事。依你之見,仙遊寺中那個男人,從何而來,又如何而去,他做這一切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以奴婢之見,仙遊寺高牆深院,那日寺中早已清空香客,又有夔王府派來的士兵守衛。當時我一心鑽了牛角尖,隻想着神秘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卻未曾想過,其實那個神秘人,原本就是與我們一起來的,始終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離開人群的時候,他隻需要穿上扮上僞裝就可以出現在我們面前,而要消失也很簡單,就隻需要在後殿脫下外面的僞裝丢到香爐中燒毀,然後快步沿着山道台階旁的灌木叢中下來,搶在别人面前再度出現在我們面前便可以……而當時,第一個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人,就是您――王蘊王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