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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十七亂花迷眼(三)

簪中錄 側側輕寒 3987 2024-01-31 01:06

  黃梓瑕默然站在李舒白身後,望着坐在那裡的王皇後。

  十二年來人生劇變,她青雲直上,從琵琶女到皇後,一步步走來也算艱難,可偷來的東西,畢竟要還回去,一夕之間被颠覆後,卻不知會落得如何下場。

  而王麟直起身子,老淚縱橫對皇帝說道:“臣……當時真是萬萬沒想到……會有如今這一日!自皇上登基之後,臣一直夜不能寐,到受封皇後之時,臣更是寝食難安,數年來日日夜夜備受煎熬,隻怕事情敗露……臣想,皇後殿下的日子……恐怕未必比臣好過,皇上,臣自知萬死,但請皇上體念皇後亦是為臣所脅迫,後來更是騎虎難下,也是身不由己……”

  “不必說了。”皇帝微擡右手,制止他再說下去,“若你們真的如此不安,又如何會在十二年後,還要再上演同樣一場李代桃僵的戲?你們真當朕容易被你們蒙蔽?”

  王麟頓時悚然,渾身冷汗,身如篩糠,不敢在說話。

  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的王皇後,終于開口,聲音喑啞緩慢,輕輕說:“此生此世,能遇見皇上,便是我最大的幸運。這十二年來我縱然日夜擔憂,怕皇上得知真相後厭棄我,但在苟且偷生之時,我又何嘗不自覺慶幸?”

  她說到此處,聲音哽咽輕顫,嗚咽中擡眼望着皇帝,眼中清淚緩緩滑落,如晶瑩明珠滾過她如玉雙頰:“皇上……十二年來,雖然我在深宮冷清寂寞,身邊群狼環伺,但皇上待我更勝民間恩愛夫妻,我人生如此幸運,以至于妄想為我自己宮外的女兒也安排一個像我一樣的好歸宿……我隻想着,這樣一來,我今生今世欠了她的,這一回便完結了。我一定會在雪色出嫁之後,忘卻一切前塵往事,好好伺候皇上,粉身碎骨,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流露的想法。他們分明知道,從她将女兒召回身邊開始,這才是她與以前的人生又重新聯系,無法斷絕。

  然而,他們隻是局外人。

  他們可以不被迷惑,不被動搖,然而十二年來,與王皇後出則同車,入則同寝的那個人,卻無法不被王皇後說服。因為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弱點、知道如何才能挽系他。

  隻一瞬間,那個因親手殺死自己女兒而難以自抑的女人,已經消失了。如今在燕集堂上的,依然是那個以“尚武”為名的王皇後,美麗,殘忍,一舉一動一颦一笑都經過精确計算,從不浪費,從不落空。

  而皇帝望着面前珠淚漣漣、眼圈通紅的王皇後,頓覺心口湧起無力的感傷。

  多年來,他與她榮辱與共,攜手望着天下萬民。他依然還記得初次見面時她抱着琵琶半掩低垂的笑顔,也記得自己登基那日她如花的笑靥,還記得自己抱着剛剛出生的兒子時她臉上疲憊的微笑――

  她似乎已經變成了自己人生中的一部分,要是缺少了她,他的生命似乎也再不完美了。

  “阿芍……”

  皇帝終于站起來,他向她走來,一步步,緩慢而沉重,說:“你剛剛,太過失态了。”

  王皇後凝視着向自己走來的皇帝,臉上漸漸漫上凄苦悲哀的神色,終究還是低頭說:“是……”

  “你是王家長房庶女,在朕身邊十二年,為皇後也有多年了,向來端莊自持,怎麼今日會在族妹的靈前這樣悲痛過甚,以緻為鬼魂所迷因此胡言亂語?”

  王皇後愣在那裡,許久,臉上終于緩緩滑下大顆大顆的眼淚。這一刻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傲氣淩人,傾絕天下的女人,無論是真是假,她虛弱而無助,一時間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量,隻能跪地抓着皇帝的下裳,捂着自己的臉,泣不成聲。

  皇帝拉住她的手臂,硬生生将她扯了起來。她纖細而蒼白,身體一直在微微顫抖,卻終于借着他的力量,重新又站在了人前。她與帝王并肩站在一起,即使臉上還帶着淚痕,卻依然有一種多年久居人上而養成的傲氣,不自覺地散發出來。

  黃梓瑕冷眼旁觀,看着這個精确規劃好一切動作與情感的女人,在心裡不由自主地想,也許剛剛她那種崩潰失态的時候,反倒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吧――但,也隻是那一瞬間而已。

  皇帝僵硬地挽着她的手,雖然尚不自然,但畢竟還是挽住了。

  他的目光,從王麟、王蘊與李舒白的臉上掃視過,最後落在黃梓瑕的臉上,緩緩地說:“此事以後若再有人提起隻言片語……”

  他的聲音頓了許久,終于重若千鈞地落了下來:“便是罔顧皇家顔面,意圖與朝廷過不去!”

  堂上衆人都是噤聲,不敢說話。

  皇帝擡手向王皇後,幫她将蓬亂的鬓發抿到耳後,又攜住她的手說:“回去休息一下,我讓太醫給你看看病。你今天,是悲痛過度瘋魔了,知道嗎?”

  “是……我知道。”她遲疑着,低聲答應。

  “走吧。”

  帝後如來時般攜手而出,隻是王皇後腳步稍顯淩亂,而皇帝一步步将她拉出燕集堂。

  在出門前,皇帝回頭看了一眼閑雲與冉雲,示意王蘊。

  黃梓瑕站在李舒白的身後,在這樣一個案件真相大白卻又悄無聲息結束時,感覺到了淡淡的悲哀與莫名的惆怅。

  李舒白回頭看着她,一言不發地往外走去。

  黃梓瑕跟在他的身後,随他一起走出燕集堂。

  在經過王蘊的身邊時,她聽到王蘊的聲音,低若不聞地在她的耳邊響起:“為什麼?”

  她心口猛地一跳,轉頭看向他。

  一直溫潤和煦,如行春風的王蘊,此時卻用一雙極幽深的眼睛盯着她,一動不動地直視着她。

  他的聲音,低沉卻清晰,一字一句地問:“我們王家,到底有什麼對不起你,你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如此逼我?”

  黃梓瑕隻覺得在他目光的逼視下,自己的兇口一片冰涼。

  但她隻能咬了咬牙,說:“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我隻知道,公道天理,自在人心。無論死去的人是歌女,還是乞丐,無論兇手是帝王,還是将相,我隻求說得出自己查明的真相,對得起自己的心。”

  說完,她轉過頭,逃也似地出了門。

  然而,就在逃離的那一刻,她才忽然醒悟,所謂的一而再,再而三,指的是什麼?

  難道,算上的,是她之前不願意嫁給他,以至于讓他淪為京中笑柄的那一樁?

  她頓覺心驚,後背有薄薄一層冷汗滲出來。但随即,她又立即否決了這個念頭――她曾讓王蘊如此蒙羞,若他覺察自己是黃梓瑕,必定早已揭露自己的真面目,又怎麼可能容忍自己到現在?

  就算他真的已經認出,但有李舒白在,他未必敢強硬揭穿她。

  何況,就算他真的認出,那又怎麼樣。她很快便要離開京城去蜀地,到時候,查明家人的真相之後,她能不能回來,也是難說。

  無論如何,在今後,一定要多加小心就是了――而如今,這樣的心力交瘁中,她實在無力顧得上這個。

  王家大門口已經傳來喧嘩,那是錦奴的屍體,按照原來的計劃,依然被運送往琅琊王家祖墳,風光大葬。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伫立在門口高大的柏樹下,望着那一具黑漆棺木,出神許久。

  李舒白回頭看她,問:“怎麼了?”

  她沉默許久,才靜靜地說:“我在想錦奴。”

  她五歲時,在街頭凍餓欲死。風吹起梅挽緻的車簾,她一眼看到了錦奴那雙手,于是将她抱回了家。她說,錦奴,上天生你這雙手,就是為了彈琵琶。

  她二十歲時,在長安大明宮,用她送給她的琵琶,彈一阙她教她的曲子。而她賜給她一盒松香粉,從她的那一雙手滲入的毒,結束了她被梅挽緻多延續了十五年的生命。

  黃梓瑕伫立在樹下,輕聲問:“這樣的結局,算不算……是沒有結局?”

  “誰說沒有?讓兇手知道自己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從此之後永遠生活在噩夢之中,也算是對她最大的懲罰了吧。”李舒白說着,又搖頭說,“不過,她當初既然能将幼小的女兒從身邊抛開,這回,也必定能将她從心上抛開。一個能在宮廷中活得這麼好的女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失敗。”

  “而陳念娘,雖然她誘使仇人犯下殺女的罪行,報複算成功了,但估計也将會一生一世活在良心的譴責中吧。”黃梓瑕輕聲說,“而王皇後,她畢竟是一個女人,不是嗎?至少她無論多麼厲害,也畢竟無法忍住為逝去的女兒崩潰落淚。”

  陽光透過青碧樹枝,稀疏地落在他們兩人的身上。

  這溫和的陽光黃梓瑕想起那個以溫文和善著稱的皇帝。

  當時,在靈堂之外,李舒白說起這個案件,并暗示兇手可能就是王皇後時,他隻側目看了她一眼,然後便合上眼,緩緩說:“若是皇家臉面不失,沒有外人知曉的話,皇後犯法,朕自然也需要知道真相,更會加以懲戒。”

  所謂的十二年同寝同食恩愛如民間夫妻,在京城紛纭的“皇帝崇高、皇後尚武”流言面前,不堪一擊――沒有哪個皇帝會容忍自己與皇後彼此是這樣的地位。

  天家夫妻,宮廷帝後。

  黃梓瑕望着頭頂的陽光,怔怔出神。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說:“你還不開心嗎?”

  黃梓瑕沒說話,隻是回頭看他。

  “皇後性格強硬,近年來頗多幹涉朝政,又時常濫用私刑,皇上亦不能禁止。你此次幫助皇上,給了她這麼大一個懲戒,算是有功之臣了。”

  “皇上真的相信我說的,我是黃家遠方親戚的事情嗎?”

  “相信不相信不要緊,但皇上既然已經允諾,不日定會下旨,重新徹查你家的冤案。到時候,我會親自帶你去蜀地。”

  黃梓瑕聽着他平平靜靜的口氣,卻在一瞬間,覺得自己的兇口一時窒息。

  蜀地,她父母親人葬身的地方。

  如今,她即将回去那裡,去推翻那個鐵案,洗皿自己身負的冤仇,挖出那個兇手。

  一種又痛快,又苦澀的感覺,從她的心口緩緩湧出來,讓她在這樣的初夏天氣中,帶着迷離的暈眩,呆站在他的面前。

  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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