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也沒什麼,不是嗎?你一開始就知道,燒不了多久,整支蠟燭便會炸開,到時候人群四散,那點水銀熏不死人。”黃梓瑕搖頭道,“但即使你精心布局,在蠟塊上,你還是露出了馬腳。薦福寺花了那麼久才搜集的蠟,你卻能在數日内又湊出足夠制作那麼大一支蠟燭的蠟油,我問你,你那些蠟從哪兒湊來的?你說你是多年存下來的,若你存有這麼多蠟,薦福寺還需要到全國各地搜買嗎?所以事實是,你一開始就根本沒有用上那麼多的蠟,因為蠟燭本來就是空心的,薦福寺給你送過來的蠟塊,很多都剩下了,一開始就沒用掉!”
見呂至元面若死灰,卻沒法辯解,周子秦趕緊問:“崇古,我有個問題!雖然那幾日本來就氣息壓抑,眼看就是要來雷雨的天氣了,可如果雷雨一直不來,他又準備怎麼辦?”
“即使那條鐵絲沒有引來雷電劈下,但下面的蠟油中,還摻雜着黑油和硫磺。隻要再燒一會兒,整支蠟燭還是會炸開,然後炸開的蠟塊全部焚燒,而被他藏在裡面的魏喜敏,身上早已塗了易燃物,還是會被活活燒死!到時候他隻要說蠟燭出了岔子,炸裂後誤傷他人,依然可以辯解,隻是沒有天雷劈死人這麼玄乎而已。”
崔純湛皺眉道:“确實是……魏喜敏在蠟燭之内,而當時了真法師又剛好講到報應,天雷大作,鐵絲引雷,蠟燭炸開,一切就跟上天在成全一般。大家在慌亂之中,隻會認為這個倒地的人是蠟燭旁邊的人被燒到,誰會在擁擠的人群中發現他是從哪裡來的?”
周子秦滿腦子疑惑,又問:“那麼,魏喜敏又為什麼會乖乖呆在蠟燭之中呢?他當時可是在地上哀嚎打滾的,一個大活人,為什麼肯躲在蠟燭裡啊?”
“零陵香,你忘記了嗎?錢關索聽呂至元說他那邊有上好的零陵香,于是買了送給公主府的廚娘菖蒲緻謝。菖蒲一個下人,按照府中規矩,這種貴重東西自然要先給公主送去過目。然而公主婚後還未生孩子,怎麼會用這種不利懷孕的東西?而魏喜敏一來貪婪,二來有頭疾,零陵香對他來說正是好東西,于是順理成章拿去用了。一天一兩,到第七天香已用完,他又去向菖蒲讨要,鬧出一場風波之後,跑去向錢關索要挾,錢關索帶他去了呂至元店裡――那一天正是薦福寺佛會的前一夜。那一夜魏喜敏徹夜未歸,而這個大家一緻認為不敬神佛的魏喜敏,第二日在所有人都未曾事先看見他的情況下,在薦福寺突然出現,一出現便是滿身的大火,哀嚎而死。”黃梓瑕盯着呂至元,緩緩道,“呂至元将一切都計算好了,一是公主府的規矩,無論誰拿到貴重東西都要先進獻主人;二是利用錢關索,給他推薦了自己的零陵香;三是計算好了頭疾病人的用量,讓他幾日後準時來讨要。一切都如他所料,魏喜敏自投羅網,并且在他的店内失蹤。而魏喜敏失蹤的那一夜,我想,應該是呂老丈在店裡用了加料的零陵香,讓他無知無覺一覺睡到了自己滿身大火才驚醒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呂至元身上,看着這個幹瘦老頭跪在堂前,一動不動,就跟一根已經枯死了多年的枯瘦樹根一樣,盡是灰黑的風霜痕迹,卻又滿是蒼勁的線條。
黃梓瑕聲音堅定,繼續說下去:“而孫癞子的死,也與你,脫不開關系。”
“不,楊公公,孫癞子這個案件,你可能是想錯了。”張行英默然看着沉默不語的呂至元,說道,“孫癞子死的時候,正是中午……我和阿荻都曾去過那裡,想下手卻沒有找到機會。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在大甯坊見到呂……呂老丈,而且後來也很多人證實,中午時他正在西市店内趕制蠟燭,我不信他有機會殺害孫癞子。”
“他壓根兒不必在場,因為在叫人來維修加固自己房屋的那一刻開始,孫癞子就已經必死無疑了。”黃梓瑕轉頭示意周子秦,将他們當時從孫癞子家門上撬下來的鐵額展示在衆人面前,說,“在孫癞子的房屋正門之上,裝了一個如今京城流行的鐵額,當時替孫癞子加固門窗的師傅替孫癞子裝上的是一個全新的,塗漆顔色十分鮮亮,而在案發之後,卻發現已經完全掉了漆。”
“這個鐵匾額……是錢關索弄的!”崔純湛頓時又一指委頓餘地的錢關索。
衆人的目光又再次聚集到錢關索身上。
原本滿臉死氣的錢關索,此時看看黃梓瑕,又看看呂至元,那雙一直呆滞的眼睛終于瞪大了,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他撐着地嘶聲喊了出來:“冤枉……冤枉啊!草民沒有殺人!草民的鐵額是……是在劉記鐵匠鋪打的,拿回來之後就堆在那裡,小人隻看了一眼!”
周子秦急不可耐,隻抓着黃梓瑕問:“以你看來,這個小鐵額和孫癞子的死有什麼關系?”
黃梓瑕反問:“你還記不記得,大甯坊的裡正曾對我們說過,在錢老闆劈開孫癞子大門的時候,有一股黑氣沖出,大家都認為是滴翠的冤魂煞氣?”
“是,裡正說過。”周子秦看向張行英,撓頭皺眉道,“可問題是,滴翠又沒有死,怎麼會有冤魂煞氣之類的?”
“因為,有人在門上焚燒過東西,而在門被劈開的時候,灰燼受到震蕩,而裡面又始終悶着,所以乍一開門,黑灰便立即飄蕩出來,也就形成了所謂的黑色‘煞氣’。”黃梓瑕指着那鐵額上面燒得焦黑卷駁的漆色,說,“但屋内并沒有火燒的痕迹,唯一的灰燼,在空心的鐵制匾額之内。所以,孫癞子的死,兇手動的手腳,就在這裡。
“在發現孫癞子死後,大理寺便立即封閉了屋子,也不可能再有人接觸到這個鐵額,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前一天門窗加固好之後的那一夜,與第二日午時之間,有人在孫癞子的那個鐵額内,燃燒了什麼東西。而這個東西,我斷定,應該就是零陵香――因為在我們晚上過去查案時,王尚書的兒子王都尉護送我們一起過去,他聞到了屋内殘存的零陵香的氣息。他是京城有名的香道中人,應當不會聞錯。而我也敢斷定,這種零陵香,必定與當時迷倒魏喜敏的是一樣的,所以才導緻孫癞子一直在被刺中兩處之後還維持那種姿勢,一動不動地死去。”
崔純湛忙問:“那麼,呂至元又是如何潛入那個密封的屋内,殺死孫癞子的?難道……他也知道下水道經過那裡?”
“此案與下水道并無關聯,若兇手是從下水道潛入的,那麼屋内必定會有痕迹,就算被跟着錢關索湧進來看熱鬧的人踏平,也不可能會是那種夯實的地面。何況當時呂至元正在店内忙碌,哪有時間前去爬下水道呢?”黃梓瑕讓周子秦将鐵額上的镂空花紋掀起,說:“諸位可以看到,裡面的殘餘灰燼之中,有兩道手指抹過的痕迹。在我們未曾查看鐵額之前,有誰會注意這個淹沒在孫癞子牆上一大堆符咒畫像中的東西呢?更不可能有人想到鐵額裡面會藏着什麼東西。我想,唯一可能會到裡面拿東西的,應該就是兇手了。而兇手從這裡面拿走的,是什麼東西呢?”
她指着裡面香灰中殘存的兩個痕迹,說:“這是一個較大的圓形痕迹,這東西若是個圓形,按照這個直徑來看,是絕對不可能從鐵額這些奇形怪狀的镂空之中取得出來的,而若是一個扁平的圓片,兇手可以勉強伸入一根手指,将它從最下面挪出來,從下面這條長長的雲煙縫隙之中取出――可是,兇手并不是這樣取的,他是從上面取走的,但上面這裡,唯一的空洞隻能容許一根手指通過,能從這麼小的地方取出的這麼大的圓……是什麼呢?”
衆人都不禁看着那個小洞思索起來,堂上一時無人說話,唯有張行英站在堂上,仿佛看着一個陌生人般看着滴翠的父親,而呂至元則失神地怔怔站在那裡,不言也不語,仿佛黃梓瑕所說的一切,都和他沒有任何關系。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李舒白緩緩開口說道:“是個彈簧繃子。”
“是,就是用在弓弩上的那種繃子。在灰迹上刮擦的時候,會留下較大的圓形形狀,但再小的空洞,隻要将它旋轉幾下,就能毫不費力地取出。”黃梓瑕說着,将目光再度投向呂至元,仿佛歎息一般地說,“而呂老丈,當年曾應征入伍,他進入的,正是弩隊。”
“難道說,呂至元在這裡面……裝了一個弓弩?”周子秦頓時驚呆了。
“不,隻需要兩個繃子而已。”黃梓瑕指着鐵額示意,“在對外的那一層塗上磷粉,後面放上零陵香,零陵香之後,是用蠟封住的繃子,上面放的,是兩片淬毒的薄鐵皮。”
“我想起來了!孫癞子半身的爛瘡,讓他隻能維持那個側睡的姿勢,而呂老丈曾當過多年弩兵,隻要根據大門與床的角度,調節好繃子,用蠟封住,即可對準那張被擠得隻剩那點空間的床上,一個始終用那種姿勢睡覺的人!”周子秦頓時恍然大悟:“那日午時――或許不用到午時,隻要陽光足夠熾烈,照在鐵額上,磷粉受熱,引燃零陵香。這種安神催眠的香會讓孫癞子昏昏欲睡,而他的床正對着,就是大門口和門上的鐵匾額。等到零陵香燃完,鐵額内燒起明火,封住繃子的蠟在瞬間融化,被封在蠟内的繃子立即彈出,上面放置的鐵皮以微向下的角度,直射入了孫癞子的體内。這香能讓魏喜敏在睡了一夜之後,還沒從颠簸中醒來的,在昏睡中的孫癞子可能壓根兒沒有感覺,就一命嗚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