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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十九雪泥鴻爪(三)

簪中錄 側側輕寒 4626 2024-01-31 01:06

  黃梓瑕點頭,說道:“由此,我也思索日久。公孫大娘行走天下,一個女人,四處危機,難道隻以木劍護身?而在那日舞劍完畢之後,因為範公子責難,因此王蘊王公子曾聞過那柄木劍的把手,據說,有土腥氣。”

  王蘊見她看向自己,他靠在椅上先向她綻開一個笑容,然後才點頭,說道:“确有此事。”

  “我也查看過劍柄,上面在面向劍身的那個面上,沾有些許泥土。若是如公孫大娘所說,您隻是将劍丢在地上的話,隻會在把手側面沾上泥土,又如何能沾到劍身那邊呢?何況當時水榭地面如此幹淨,您最後那個動作卧在地上尚且衣服十分幹淨,怎麼劍柄上反倒有泥土?”黃梓瑕說着,将那片雪亮利刃又再度拿起,将尖刃朝下,指着上面的橫截面說道,“諸位請看,刃身這裡設計凹槽,又有卡槽小洞,我想,這匕首應該與我的簪子一樣,内有乾坤。”

  說着,她将自己頭上的簪子按住,捏住卷紋草的簪頭,将裡面較細的玉簪取了出來,隻留了外面的銀簪套在發間,給衆人看清楚,又将裡面玉簪插回去,然後再将放在桌上的,公孫大娘帶來的那柄長木劍取過,仔細觀察了片刻,然後一按上面較為光滑的一處花紋,按撚下去,果然,輕微的啪一聲,劍身與劍柄已經分離,裡面卻不是實心的,有一個薄薄的空間。而劍柄之上自有溝扣,黃梓瑕将手中的利刃對準卡扣,各洞對齊後左右轉動,終于安了上去。

  公孫大娘的面色,終于徹底變成慘白。她與殷四娘靠在一起,連身子都開始虛軟,兩人隻能緩緩地靠在欄杆上,唇色青紫,雙唇輕顫,卻說不出任何話。

  “不知道……大娘以前是否殺過人呢?你膽子很大,而且也夠聰明。挑選了這樣一個最為混亂也最為安全的時間,充分利用了舞蹈和作案器具――當然了,一個擅長戲法的四娘,可以替您安排一切細節――然而,在現場這麼多人的眼皮底下,明知隻要有人一回頭就會發現黑暗中你的身影,你卻依然願意放手一搏。而且,準确,狠辣,在這麼倉促的時間之中,還能一刀刺入齊判官的心口,沒有令他發出任何聲響,也沒有卡到肋骨。甚至,在刺到心口的同時,你還轉動匕首攪了幾下他的心髒,令他沒有任何反應,立即死亡。連近在咫尺的碧紗櫥内的周家姑娘,也未曾覺察到任何聲響。”黃梓瑕聲音冷靜而平緩,聽不出任何情緒,甚至帶點冷漠,“當然你的運氣也很好。在開場的時候,齊判官本來坐在前面,你當時本沒有機會接近,但你當時說,此舞旖旎可與心上人同賞之後,齊判官正在讨好周家姑娘,于是便真的将自己的椅子移去,去往最後的碧紗櫥旁邊。而在你殺人的時候,範公子當時正在嘔吐,臭氣被風吹送過來,掩蓋了皿腥氣,也使得周家姑娘正好掩鼻轉過身去,目光正好避開了你。”

  公孫鸢站在燈下,燈光照着她的身軀,如一枝風中寒蘭,纖細無比,蕭瑟無比。

  “你在殺人之後,本應立即将匕首帶回木劍之中的,然而安回劍刃需要一些時間,并不像拿下來這麼容易,而且在黑暗之中要對準扣子絕對很難,又容易洩露裡面有皿的事實,所以你不得不放棄這把匕首。而如果就這樣将它插入石縫中,則必定會有皿沾在石闆上或滲出土外,被人發現,而剛好範公子吐完了醉倒在地上。你自然惱恨他輕薄無行,于是幹脆用他的衣服匆匆擦幹皿迹,然後将它插入石縫之中,最後拿走劍柄,直接套上,天衣無縫……不是麼?”

  在衆人一片安靜之中,公孫鸢死死咬住下唇,強止住自己雙唇的顫抖,許久,才勉強用喑啞的聲音問:“那麼……齊判官與我無冤無仇,我……有什麼理由,要殺他?”

  “無冤無仇嗎?”黃梓瑕說着,将手上所有公孫大娘的物事都收了起來,轉而朝周子秦點點頭。

  周子秦會意,立即到旁邊将一些東西拿出來,放在了水榭的桌子之上。

  被他放在桌上的東西,簡直是形形□□,亂七八糟――

  一個暗藍色的荷包;一份鐘會手書的冊頁;一張青松撫琴畫卷;一疊各種形制的俗豔詩箋……

  在衆人不解的目光之中,黃梓瑕将這些東西逐一展示給大家看,說:“這是我在齊判官的家中發現的,覺得不對勁的東西――第一,是這一疊的詩箋。這些詩箋全部來自于成都府梧桐街,幾乎都出自風塵女子之手,用的名字是溫陽。”

  範元龍愕然問:“溫陽?不就是和傅辛阮殉情的那個人嗎?他收到的詩箋,怎麼會在齊判官的家中?”

  “對,而且,在事後我們走訪了梧桐街,在各家妓館之中,找到了送出這些情詩的人,對方都表明,确實有一個客人叫溫陽,待人體貼,溫柔愛笑,還會做淫詞豔曲――與性格冷淡的溫陽,幾乎迥異。”

  “難道說……”衆人心中不約而同都起了一個念頭,頓時都靜默了,無法出聲。

  “不止如此。請諸位看,這張青松撫琴畫,從紙張質地、繪畫技法和意境來看,都和齊判官家中的完全不一樣,而據我們所知,溫陽原先懸挂在書房中的,倒确實是這樣一幅圖,隻是,在溫陽殉情前後,不見了。”

  黃梓瑕又将另一幅畫拿出來,說:“而這幅繡球蝴蝶,則是我們從溫陽的房間内拿到的。他的家仆說,原先挂在家中的一幅青松圖,不知什麼時候換成了這幅,而我們在他的家中,卻未曾搜到所謂的青松圖。”

  “而齊判官家中,原先懸挂的,正是一幅繡球蝴蝶!”周子秦點頭,說道:“所以我們有十足的把握,認定他們書房内的這兩幅畫,肯定是被掉包了,素喜雅靜,常對青松的溫陽書房内,被換上了一幅繡球蝴蝶,而書房中挂着月季、杜鵑的齊判官家中,怎麼會挂上一幅迥異的青松圖?”

  周庠忙問:“那麼,對調這兩幅畫,到底有何用意呢?”

  “這用意,其實就在于一幅畫。”黃梓瑕說着,将從溫陽家中找出的那封傅辛阮的信取出,給衆人念了一遍:

  “……念及庭前桂花,應隻剩得二三,且珍惜收囊,為君再做桂花蜜糖。蜀中日光稀少,日來漸覺蒼白。今啟封前日君之所贈胭脂,幽香彌遠,粉紅嬌豔,如君案前繡球蝴蝶畫……”

  她放下這封信,輕歎道:“與傅辛阮交往的人,對于平時自己的蹤迹十分留意,他在風化場所用的,一直都是别人的名字,傅辛阮也不例外,她一直都稱呼對方為‘溫郎’,在給自己姐妹寫的心中,也一直提到‘溫陽’,所以,這個所謂的‘溫陽’,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的行迹,在妓院中從不留下自己的隻字片紙,與傅辛阮的交往,也極少書信,這可能,是他們之間僅有的傳書――于是他拿過來,作為證據,放在溫陽的身邊,讓溫陽這個替死鬼因為這封信而坐實了與傅辛阮有過交往,同時也用這封信,誘導我們将他們中毒身亡作為‘殉情’處理,用以瞞天過海,遮掩耳目。”

  範元龍頓時跳起來,結結巴巴問:“你……你的意思是,這個溫陽,不是真的溫陽……不,真的溫陽,不是這個溫陽?”

  他的話雖然颠三倒四,但是衆人都聽懂了他的意思,一時在場所有人都呆在當場。

  黃梓瑕點頭,說道:“正是,信上的‘溫陽’,還有傅辛阮遇見的‘溫陽’,全都不是真正的溫陽、溫并濟。而有一個人,他的名字與溫陽正是一對,于是他經常便利用這個化名,在花街柳巷之中厮混,所有将情書贈給他的人,都叫他‘溫陽’――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其實叫齊騰,齊涵越,外号寒月公子。”

  想着齊騰在人前那種溫和從容的模樣,衆人都無法想象他在花街柳巷以另一個人厮混的模樣,而範元龍則問:“楊公公,若照你這麼說,齊判官公然冒充溫陽的名号在花街柳巷厮混,那他難道就沒有想過,或許有朝一日,他會在這邊,被别人發現嗎?而萬一被溫陽撞見,豈不是更糟糕?”

  黃梓瑕搖頭,說道:“不,齊判官自然有萬全之策,他選擇冒充溫陽,當然不僅僅隻是因為對方名字與自己湊巧相對,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們都是父母亡故、妻子早逝,還有一點,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在妓館與溫陽相遇。”

  周子秦悄悄說道:“崇古,可是溫宅的下人說,他也偶爾會去煙花巷陌的……”

  “他去的地方,與齊判官去的地方,截然不同――”黃梓瑕說着,從那疊妩媚詩箋之中,取出那一張藍色方勝紋的詩箋,說道,“在這一堆詩箋之中,這是非常特别的一張,因為,它來自小倌館,是好南風之人所去的地方。”

  衆人都露出恍然的神情,又覺得這些事難以出口,隻能面面相觑,無法出聲。

  “所以溫陽與傅辛阮,是絕對不可能殉情的。因為,他對女人毫無興趣。他在妻子死後,也從未想過要再續弦,為了隐藏自己的秘密,他每次趁深夜悄悄地去見不得人的地方,又悄悄地回來――像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與傅辛阮郎情妾意數年,又怎麼可能給她送桂花,送胭脂,以至于連傅辛阮這樣無數人傾慕的女子,都将自己的一顆芳心送交與他呢?”黃梓瑕平靜而緩慢地冷靜分析着,仿佛她真的是一個宦官,而不是一個十七歲的韶齡少女,“而齊判官知道,溫陽曾用假冒的鐘會手書,企圖騙取……某男子好感的事情。别人或許不以為意,但他是慣于混迹章台的,自然了如指掌。他放心地在外以溫陽的名義厮混,又在急于擺脫傅辛阮之時,将真正的溫陽拉了過來,作為替死鬼,替自己了結情債。而這個時候,他當然也要消除溫陽身邊所有足以洩露他秘密的東西,包括,當初那張假的鐘會手書,以及小倌寫過溫陽的情詩。同時,他還千方百計地調換東西,企圖造成溫陽确實曾與傅辛阮交往頗深的假象。”

  周庠聽着,不由得痛心歎道:“李代桃僵,瞞天過海,這齊判官,真是心思頗深啊!幸好……”

  幸好,他的女兒周紫燕沒有嫁給這個人。衆人在心裡想。但轉而又想,齊騰與傅辛阮交往數年,一直都好好的,這回痛下殺手,焉知不是為了攀上郡守府的高枝,迎娶郡守千金,為了永除後患?

  “然而,将傅辛阮寫給他的這封信拿來作為證物,有一個漏洞,即信上提到的,案前‘繡球蝴蝶’那幅畫。所以,真正擁有這幅畫的齊騰,隻能想辦法帶着這幅畫去溫陽家――借口麼,當然就是同一詩社的人過來祭奠之類的。溫陽家的人大字不識一個,對字畫自然不會關注,所以事後我去問的時候,他們就連畫是什麼時候出現的都不知道。而齊騰将青松畫偷換回來之後,發現自己書房中原本四幅的畫缺了一幅,十分不協調,剛好青松畫大小差不多,又是植物,于是挂上去暫時先放着――誰知,直到他死,還未準備好另一幅畫,就此留下了痕迹。”黃梓瑕說着,又将兩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放在桌上,說,“為了制造溫陽與傅辛阮親密的迹象,齊騰還做了其他手腳。比如說,将溫陽的手稿,偷了一部分,偷偷藏到傅辛阮的家中。比如說,一些日常手書。然而他偷竊時可能是太過慌亂了,将不該拿走的,也夾雜在了裡面。比如左邊這半部《金剛經》,是我們從溫陽的家中找出來的,而右邊這半部,則是從傅辛阮家中找出的,以證明他們二人确實日常有在交往。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溫陽寫這部《金剛經》,卻是另有其用的。”

  衆人查看溫陽手抄的這部《金剛經》的樣子,沐善法師首先說道:“這幾頁佛經,頁邊距留出甚多,看起來,倒有點像是近年流行的蝴蝶裝似的。”

  “正是。溫陽向來自衿書法,因此特意寫的這一份《金剛經》,顯然是要裝訂成冊送人的,所以如何會将這份經書分了一半在别人手中呢?顯然不合常理。”

  周子秦看看公孫鸢和殷露衣,想要命人逮捕時,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趕緊問:“崇古,我有個疑問,還得你解答。”

  黃梓瑕望向他,點了一下頭。

  “有沒有這樣一個可能,冒充溫陽的另有其人,他在殺死傅辛阮的時候,故意栽贓嫁禍給齊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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