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凝視着那尾小紅魚,長出了一口氣,喃喃道:“迄今為止,所有我見過的案件中,沒有比這個頭緒更多,線索更雜亂,也更無從下手的了。”
“不止。你繼續查下去,還會發現,這個案件的背後,才是更可怕的暗流。”李舒白将手中的琉璃盞放回小幾,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這個案件将關系着,皇後在後宮和朝廷的力量起落,琅琊王家一族的盛衰榮辱,益王一脈的存亡,反賊龐勳的餘孽,甚至是……”
說到這裡,他卻不再說出口,隻看着那條小紅魚,那張臉上的表情明明是慣常的平靜無波,卻讓黃梓瑕隐約覺得兇口一滞,有一種無形的威壓讓她的呼吸都幾乎困難了幾分。
她望着他淡漠的側面,在心裡想,甚至,是什麼呢?還有淩駕在他列舉的世家大族,皇親國戚,反賊餘孽之上的東西嗎?那樣高不可攀的存在,又是什麼呢?
她看着面前這條仿佛兩根手指就能捏死的小紅魚,又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李舒白在她議論小紅魚時所說的話――
你可知道這件事,就連當今皇上都明言自己不能過問,你卻敢包攬上身,說你能處置此案?
黃梓瑕凝視着這條無知無識的小紅魚。這條李舒白一直帶在身邊的小紅魚,到底是什麼來曆,又關系着什麼樣的秘密呢?
日光透過車簾,照在李舒白的面容上。他那輪廓極其清晰幹淨的側面輪廓,并沒有如那個琉璃盞般被光線減弱。他在陽光的背後,那往常清雅高華的面容反而顯得異常鮮明奪目,灼眼迫人。
她靜靜望着李舒白,在微微颠簸的車上,一時之間忽然感覺到天意高難問的茫然。
夔王府,語冰閣。
李舒白和黃梓瑕兩人面前鋪着一張七尺長,一尺八寬的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這應該是這個案件幾乎所有的線索了。”黃梓瑕說。
李舒白站在案前,一條條看過。
王若身份:世家大族的閨秀,卻由雲韶苑琴師護送上京,且自小随間坊女子學過市井豔曲。
馮憶娘之死:她的故人是誰,為何會死在幽州流民中,王若是否知情。
仙遊寺預言:該男子如何在重重守衛中來去自如,什麼身份,他暗示過的王若不為人知的過往是什麼,射殺龐勳的箭頭為何出現。
雍淳殿:公然在宮中行刺王若的人是誰,王若如何在衆目睽睽下失蹤,突然出現在茶杯下的半塊銀錠來曆和用意。
京城乞丐之死:與此案是否有關?為何與出現在雍淳殿的女屍同時死亡,中同樣的毒?
假冒女屍:女屍的真實身份,中毒的傷口和手掌的異狀,她如何出現在王若失蹤的地方,誰要用她假冒王若的屍體。
李舒白看了一遍,将這紙放入博山爐内燃化了,然後回身在椅上坐下,說,“理一理有動機和嫌疑的人。”
黃梓瑕躊躇着,說:“若按照表面來看,第一個,應該就是歧樂郡主了。她有動機,仰慕你的事情京中人盡皆知;她有時間,王若失蹤的那一天就在宮中。”
李舒白一哂置之:“還有呢?”
“第二,鄂王爺。去西市學戲法的人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收留陳念娘的動機雖然說得過去,但似乎有點過于湊巧了。”
“其他?”
“第三,亂黨龐勳的餘孽,為了報複王爺所以借這個機會下手。”
“還有?”
黃梓瑕遲疑許久,才說:“朝廷中與王爺政見不和,或者有意打壓王家的人。”
“這個說起來,倒是有一大堆人選。”李舒白臉上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漫不經心的問,“沒有别的了?”
“還有幾個可能性很小的猜測,比如王若在琅琊那邊,或者揚州馮憶娘那邊的仇人之類的。”
“但此案還是沖着我來的迹象多一些,不是麼?”
“是。”黃梓瑕點頭,“所以說她們之前結仇的人追殺到京城可能性很小,更不可能有辦法在皇宮之中行事。”
“關于案件真相,還有一個可能性,你沒有說。”李舒白靠在椅背上,唇角微揚地看着她。
黃梓瑕詫異的把案情又在自己腦中過了一遍,說:“不知……遺漏了什麼?”
“就是京中人一緻認為的,鬼神作祟。”李舒白抱臂靠在椅上,臉上那種冰涼的笑意更加明顯了,“不是麼,被我射殺的龐勳,一定要實現那張符咒上對我下的詛咒,所以才先在仙遊寺留下了箭頭預警,後在重兵之中奪走了我的準王妃,最後将慘死的王妃遺體又送回原處。”
“不錯,隻要這樣解釋,那就動機,手法,過程全都圓滿了。”黃梓瑕說。
“如果你真的找不出來,那就讓刑部和大理寺就這樣結案吧。”
黃梓瑕緩緩搖頭,說:“我一定會查明真相的。這個兇手,不僅殺害了王若,還牽連了馮憶娘和無辜的四個乞丐。就算為了陳念娘,就算為了沒有任何人在意的乞丐們,我也一定要将兇手繩之以法。何況――”
李舒白望着她,見她神情決絕,眼中毫無猶疑之色,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聲音中帶着疲憊的喑啞和堅決的意念。
“若沒能幫你破解這個案件,我怎麼能回到蜀中,去洗雪我父母家人的冤仇?”
李舒白自然記得她對自己的承諾,所以也不說話。他凝視着面前的少女,而她的目光投在更遠的窗外天際。
仿佛想起什麼,她又忽然轉頭看他,問:“對了,你那張符咒,如今怎麼樣了?”
“你猜?”他站起身,到後面的櫃子中取出一個小方盒。
方盒沒有明鎖,隻有盒蓋上九九八十一個格子,排列着八十個字塊,上面分别寫着散亂的字。
黃梓瑕知道這個是九宮鎖,隻有那八十個字在準确的地方,才能打開這個盒子,否則的話,隻有毀去盒子才能打開。
她轉過頭去,自然不會去看李舒白那個盒子上的字是怎麼排列的。到盒子打開,李舒白伸手到裡面,又取出一個橢圓形的小球。球呈半圓,穩穩放在桌面上。上面半球有細細的裂痕,就如一個雞蛋被剖出蓮花菡萏的形狀,下面底座是圓的,一共三個圈,每一圈上都有細微的凸起。
“這三圈鎖匙上,各有二十四個小凸點,全都可以左右旋轉,隻有在都對準到正确位置之後才能打開這個圓盒子,否則的話,裡面的東西就會在圓盒被打開的一刹那,絞成碎片。”李舒白一邊調整暗點,一邊說。
看來,對于那個符咒,李舒白确實是藏得非常好。
随着下面三圈旋轉到正确的位置,李舒白将圓盒子放在桌上,擡手按了一下圓頂,那如同菡萏般的圓盒,被機鈕扯動,頓時一片片綻裂開來,就像一朵木雕的蓮花,在她們面前瞬間綻放。
在片片蓮花的中間,正靜靜躺着那一張符咒。
符咒的紙張厚實而微黃,兩寸寬,八寸長,在詭異的底紋之上,“鳏殘孤獨廢疾”六個字,依舊鮮明如剛剛寫上。
在那“孤”字上,皿色的圓圈依舊朱紅淋漓。而“鳏”字上面,那原本鮮紅的圈,卻已經褪去,隻剩下淡淡一點紅色痕迹,與當初那個“殘”字一般,褪去了本已被圈定的皿色。
黃梓瑕愕然擡頭看着李舒白。
他雙手輕拂,綻放的圓盒又如起初時般,片片花瓣合攏,回歸成半個橢圓。
“很顯然,這樁婚事,已經消弭無形了――我似乎又躲過了一次被詛咒的災禍。”
李舒白似乎毫不在意,将圓盒收歸方盒中,打亂了上面的九宮鎖,依樣收在櫃子中,姿态舒緩一如方才。
黃梓瑕默然問:“你這張符咒,一直妥善收藏在這裡?”
“不知道是否妥善,至少我很少示人。”他緩緩地擡眼看她,說,“或許可以說,在離開徐州之後,除我之外,你是唯一一個看過的人。”
黃梓瑕的心口,不覺微微湧過一絲異樣的皿潮。她擡頭看見他的目光,幽邈而深邃,他似乎是在看着她,又似乎不是在看着她。他在看着一些遙遠而虛幻的東西,又或許,隻是在看着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東西。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側過臉,避開他的眼睛,逃避般望向窗外。
語冰閣内隻輕輕回蕩着兩人的呼吸聲,窗外的鳥叫聲中,夾雜着一兩下鳴蟬,讓人忽然驚覺,暮春已盡,初夏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