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景若一覺醒來,衛茗已經走了。
“我茗嫂嫂呢?”她望着正在替她換藥的葉之夜,扯了扯他的袖口,問道。
“走了。”葉之夜輕描淡寫回道。
“……哦。”景若并沒有多問什麼,清澈的灰褐色眸子一瞬不轉地盯着他的臉。
“……”葉之夜對于她的平靜頗是意外,但也沒多說什麼。
屋子裡瞬時陷入安靜。
過了好半晌,景若軟糯糯的聲音響起:“茗嫂嫂走了,若若知道她會來接若若,所以不傷心。”
“嗯。”葉之夜耐心聽着,一時倒覺得這丫頭頗是懂事。
卻聽景若接着不解地諾諾問道:“可……夜夜為什麼看起來好傷心?”
葉之夜心頭一震。
他一向自诩在人面前淡定潇灑的僞裝,即便是衛茗,也不見得能看穿他風平浪靜的神色下的心思,但此刻卻被面前的小丫頭用稚嫩的聲音,毫不留情戳穿。一時間,隐藏在铠甲一般堅固僞裝下的情緒,就如同被利劍刺穿一般,奔瀉而出。
他将包紮的白布咔擦剪斷,沉默不言。
“……”景若聽着布料被剪斷的脆聲,見他神色微沉,也不敢說話。
“若若是怎麼出宮的呢?”他放下剪刀,将白布擰了個小結,
“就是這麼……出宮的……”景若含糊道,“反正他們都看不住若若……”
葉之夜心頭一轉,想起了其兄的拿手好戲也是這般神隐,當即也不意外了。但同時,他從景若得出一個結論――她的确是自己出宮的。
“為什麼要出宮呢?”他繼續問道。就算宮中紛擾甚多,她一個小孩子,且身為目前宮中唯一一位公主,還有皇後盡心的呵護和寵愛,應當過着錦衣玉食的幸福日子,怎麼會想到出宮呢?
景若低頭攪着衣角,低聲道:“想要自由……”
葉之夜一愣,不曾想到“自由”二字會從一個四五歲的小丫頭嘴裡吐出來。
“自由……”
曾幾何時,他也追求着這樣的東西。
他最終得到了,卻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又或者,他從來不曾得到,隻是以一種境遇換取了另一種境遇。
從被家族解除束縛開始,他便開始了另一種牽絆,這種牽絆牢牢地束縛着他的内心。
四年來,諸般人事就如同過眼雲煙,無法入眼。他漸漸意識到,這一生,或許也就這樣了吧。
“想像夜夜一樣無拘無束。”景若擡起頭,亮晶晶的灰眸直直望向他,眸子清澈,讓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表情和言語,去告知她“自由”的代價。
他最終不忍,什麼都沒有說,而是轉問道:“宮裡不好嗎?”
景若眸子一垂,小臉一搭,悶悶道:“不喜歡……”
“不喜歡什麼?”葉之夜趁機追問。
“除了哥哥和嫂嫂,都不喜歡……”景若嘟着嘴眼睛紅紅的,“他們說,嫂嫂要有小娃娃了,以後就不會再疼愛若若了……他們說,淑太妃娘娘不是若若的娘親,也不是真的喜歡若若……他們說、說……”大顆大顆的眼淚珠子滾下來,她吸了吸,拿手背抹了抹臉上的淚水,抽泣道,“說若若的娘親已經被人害死了,若若這輩子都見不到娘親了……”她話音剛落,“哇”地一下哭出了聲,整張小臉撲到他懷裡,哭得撕心裂肺。
葉之夜心頭一抽,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擡起手,想摸摸撲在自己懷裡的小腦袋,卻最終又放了下去。
如果來日景若長大,知曉了導緻自己母親去世的罪魁禍首是他的話,不知是否會後悔這一日撲在他懷裡哭泣的舉動。
如今僅僅試想,便讓他覺着,這一切真真是……諷刺。
果真是他欠的債,躲都躲不掉。
然而等到景若的膝蓋結疤痊愈,葉之夜帶着她慢嗒嗒上了京,他才知事情早已發生了變化。
“聽說陽書島政權變革,原本的淺井大将倒台,新上台的這位控制着陽皇蠢蠢欲動!”飯館鄰桌的路人甲興緻勃勃道。
“陽書島?那個十多年前進犯過大晏的小島國?”路人乙嗤道,“從前敗在林家船隊下,巴巴簽了合約。這才不到二十年又趕過來送死了?”
“現在可不一樣了。”路人甲壓低了聲音,“從前林家的家主是林森。後來林森一死,先帝登基忌諱林家,林家現任家主被迫分家。如今的林家雖然已經喘過氣來了,也得到了新皇帝陛下的重用,但造船方面哪裡比得上從前了?”
路人乙聽完臉色一垮,“那現在這個情況……?”
“聽說新上台的大将數月前提出了和親。”同桌的路人丙低聲道。
“說到和親……”路人乙想起什麼,“從前簽休戰盟約時,好像就有場和親的吧?”
“啊我記得!”路人甲拍桌興奮道,“當時好像是倒台的這個淺井大将軍的妹妹和某位在前線作戰指揮的大臣吧?婚事後來黃了,淺井大小姐還作為使臣上京了來着。”
“等等,”路人丙覺察出不對,納悶:“怎麼陽書島和親和出使都是将軍家的?”
路人甲一臉什麼都知道的表情神秘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據說在陽書島,陽皇就是個神職,是個擺設和信仰。真的掌握兵馬和行使大權的都是這位掌事的大将。聽說這回和親的也是那位上台的大将軍,都四十多歲了吧?”
“啧啧,”路人乙不滿道,“這把年紀了,還想着娶公主呢。”
“公主美醜與否,老幼與否都沒關系,”路人甲分析道,“隻要是我朝的公主嫁過去,我朝必然會在背後出力支持他,他的地位也就穩固了大半。”
“說起老幼……”路人丙忽然意識到什麼,“我朝還有未出閣的公主嗎?茶後前兩年誕育的是位皇子吧?”
“英帝陛下倒是有兩位妹妹,”路人甲掰着指頭數道,“年長的安國長公主前兩年遠嫁西域和親,年幼的鎮國長公主還不滿五歲吧?”
在一旁聽完全程的葉之夜在聽到“鎮國長公主”四個字時停了手中的竹筷,擡起頭望向桌對面正奮力夾起玉米粒的景若。
景若注意到他的目光,擡起亮晶晶的眸子疑惑地對上他的注視,剛剛努力夾起的玉米粒“啪”地掉回盤子裡。
葉之夜好笑又無奈地搖搖頭,招手喚小二取來了小木勺。
同時,鄰桌的對話還在繼續,從這位鎮國長公主的生平聊到了其母親郭賢妃去世,又聊到了賢妃追封沒幾天先帝也跟過去了雲雲……
但從頭到尾,景若沒有任何反應。
葉之夜一直有意無意用餘光觀察着她,直到确認她的确對鄰桌談話内容中的人物們毫無察覺時,才放下心來繼續吃。
看來景若雖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公主”的身份,但對父母和封号一事不甚理解,才會對他人的談論沒有反應。
鄰桌的談話繞了一圈,繞回了和親上。
隻聽路人丙又問:“那派誰去和親呢?”
“除了鎮國長公主,沒有别的人選了吧。”路人甲攤手,又頗是忌諱地壓低了聲音,“先女皇當年幾乎肅清了所有的皇室皿脈,踩在自己親族淌成的皿河裡登基。她兒子走了她的老路,也除掉了自己唯一的兄長。到了英帝這裡天家人丁稀少,怨不得别人。”
路人乙唏噓:“公主還不滿五歲就遠赴孤島,還得把這輩子賠在一個根本不在意她的老頭子身上,真是作孽。”
“她既然是天家的女兒,就得擔起‘公主’該承擔的責任和義務來。”路人甲毫不在意,“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欲帶其冠,必承其重’?說的就是為了國家赴上和親之路的公主們了。”
“也是。”路人乙酌了口茶,“反正嫁過去那邊也會好吃好喝供着她,衣食不愁,總好過戰事一起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受牽連吃不飽無家可歸好。”
“就是就是。”路人丙附和。
葉之夜聽到這兒,斂眸放下了竹筷。
對桌的景若拿着勺子,低垂着眼,長長的睫毛半覆着眼睑,專注地搗鼓着自己碗裡的玉米,絲毫不知自己将要面臨的命運。
葉之夜眉頭輕輕一颦,轉頭望向了皇城的方向。
如果繼續帶着她走下去,他便是親手将她推進無盡的深淵。若放在從前,他絕對心無雜念把人送到,見一面衛茗,然後懶得去管小丫頭死活。
但現在……
百裡景雖絕不會同意這門親事,一半或許是出于對妹妹的保護,另一半一定是因為衛茗的極力反對。然而這又有什麼用呢?鄰桌這三人的想法想必代表着多數百姓的心聲――能以一個女子解決的紛争,何必勞民傷财,大動幹戈呢?
而這種心聲,會通過無數大臣的嘴,一遍又一遍地向百裡景雖施壓。
他登基四年,但由于太子時期并未培養自己的勢力,能為他說話,對他的決策忠心不二的臣子并不多。
而枝繁葉茂的葉家與後起之秀林家如今雖都聽從于他,大局之下,葉林兩家亦不會為了一個與他們毫不相幹的公主,去與群臣相對。
葉之夜幾乎可以預見接下來的發展――百裡景雖外有水寇進犯,内有群臣谏阻,腹背受挫,最後隻能妥協。
可,誰來為景若負責呢?
他對前來接景若的衛茗問出這句話時,衛茗一愣,半晌後垂下眸子沉聲道:“你也聽說了?”
“這麼大的事,沿途都傳遍了。”葉之夜把弄着羅生家待客廳中桌上的棋子,佯裝随意道,“他最後還是決定将自己的妹妹推出去嗎?”
“……”衛茗沉默,纖手不自覺摸上隆起的小腹。
葉之夜眼尖地發現了她的動作,察覺到她的不安,像是印證了心中的答案,替景若不平,嘴上卻揶揄,“呵,百裡景雖也不過如此嘛。”
“不是的……”衛茗輕聲辯解,“不是的……再等幾個月……就好了。”
“等幾個月?”葉之夜輕哼,“幾個月之後,又能有什麼改變呢?”
衛茗噤聲,搖搖頭。
葉之夜斂神,将重點放在“幾個月”上頭,再看了一眼她的動作,腦中似乎有一線光芒閃過:“難道說你們準備……!”
“嗯。”衛茗輕輕點點頭,“果然瞞不過你。”
葉之夜見他們有對策,稍稍放送,撐着頭玩味道:“他還真敢玩,自己的兒子不立太子,反而把妹妹立為儲君,幾年之後戰事過去我看他怎麼收場。不過有了舒帝陛下這樣英明的女帝在前,想必你們要立公主為儲,也不是什麼難事。”
“嗯,”衛茗輕輕應道,像是在說服自己一般,“隻要是皇太女,就不能出嫁和親了。”畢竟是未來的一國之君,豈可遠嫁他人。
“那麼……”葉之夜聲音一沉,直起身子,正色看着她,“你的孩子該怎麼辦?”他們等那幾個月,不就為了等這個孩子出生嗎?
衛茗閉眼,神情頗是掙紮,“祈禱這是個兒子。”
如果是個兒子,則皆大歡喜,景若為儲,等戰事過去再說。但,葉之夜相信自己的醫術,衛茗肚子裡的,一定是個丫頭!
屆時保住了景若,百裡景雖會舍得犧牲自己的女兒?
“然而她是女兒。”葉之夜笃定地打破她的幻想,“小衛茗,你難顧兩頭的。必須做一個選擇。”
衛茗緊握住拳頭,沉默不語。
葉之夜站起身來,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看着她掙紮,無能為力。
衛茗知道他在自己身前,但并沒有擡頭。
半晌,葉之夜歎了口氣,擡手從她頭上拆下那支袖珍的鳳冠珠钗。
――“我來替你做決定吧。”
***
“夜夜,茗嫂嫂走了。”景若站在他身側捉着他的褲腿,一如初見時那般,擡頭望着他。
“嗯。”葉之夜看着麗影飄然遠去,垂下眸子,把玩了一會兒那支鳳冠钗,遂又随手将它插在了景若的包子頭上。
景若好奇地摘下他插在自己頭上得珠钗,來回看了看,認真道,“哥哥說,這是皇後娘娘才能戴的鳳冠。”
“嗯。”葉之夜眯眼一笑,看向衛茗遠去的方向,悠悠道,“然而這一刻,她放下了自己身為皇後的責任。”隻為了同時保護自己的孩子和好友的孩子。
這一步,也不好走。
想必過兩日百裡景雖就會将鎮國公主失蹤的消息正式昭告天下。而如何勸說他邁出這一步,以及怎樣與他一起面對之後朝臣的議論,便是衛茗的職責了。
“茗嫂嫂說,若若以後就跟夜夜一起,不用回去了。”景若拿着珠钗呆呆望着他,“是真的嗎?”
“你想跟着我嗎?”葉之夜沒有底氣地問道,心頭隐隐夾雜着對景若答案期待的不安。
這個選擇,是他替衛茗做的,也是他替景若做的。
他将她從不遠處的深淵撈出來,卻不知她是否願意,亦不知她跟着他是不是更大的深淵。
他跟衛茗約定,每年必會帶着景若來報平安。這是對景若負責,還是想見衛茗的私心,連他自己也分不清。
“嗯!”景若毫不猶豫地點頭,笑靥如花。
葉之夜松了口氣,又問:“開心嗎?”
“嗯!”景若抱着他的腿蹭了蹭,滿心地歡喜。
“那就好。”她願意,也歡喜跟着他,于她,于他,于衛茗或景雖來說,這個選擇都算有個好的開始了。
“我不知道怎麼照顧小孩子,跟着我可是會吃很多苦頭哦。”葉之夜放下心,虎着臉逗她。
“我會照顧夜夜!”景若拍拍兇,用“我”代替了“若若”,滿滿的大人語氣表明自己的決心和能力。
葉之夜倏地恍惚,腦子裡閃過衛茗說照顧景若太辛苦他時,他對她說的一席話――
“我這一生,或許注定漂泊流浪。既然如此,不妨多個甜蜜的負擔。”
“……也讓我餘生,不再孤苦無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