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重華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裡有滿院子的鮮花,有在花海中央的秋千架,有铮铮繞梁的琵琶聲,還有母妃清越的歌聲。
“巍巍高山,皎皎圓月。
悠悠子夜,皚皚白雪。
高山常在,圓月長明。
子夜驟至,故人不知……”
突然間,天地間籠罩一片朦胧霧氣,白日驟然變為黑夜,他站在院門口,看見濃郁的紅從被花海包圍着的秋千架上滴落,滲進泥土。
他發了瘋的叫喊,卻像被人掐住了喉嚨發不出一絲聲響,他拼命向前奔跑,想跑到那個躺在秋千架上的女子身邊。
卻看見他白日裡還對他溫柔說話的母妃,現在卻無一絲生氣的躺在秋千架上,鮮皿将她雪白的衣裙染成暗紅。
忽然間,秋千架上的女子換了個模樣,姿容妍麗,發絲如墨,衣紅似皿,即便睡着了也是那樣的鮮活生動。
這女子長得好生面熟,他好像在哪見過,她是誰呢?
他伸手去碰,指尖剛剛接觸女子的臉,她整個人便像碎片一樣,消失不見了。
他伸手去抓,卻也隻是徒勞。
這時,他耳邊響起了琵琶聲,是他母妃時常彈給他聽的《山月》。
他四處尋找,四周景色随腳步變化。
他又看見了那個剛剛躺在秋千架上的女子。
她依舊一身暗紅衣衫,不過現在是醒着的,正坐在地上彈琵琶,他看見她好像哭了。
她的指尖都磨破了,嗓音都破碎了,還在不停的彈唱,他突然覺得心口疼痛,一絲一縷,像針紮一樣。
為什麼他會感覺心疼?
他想讓她停下來,可是她聽不見他的聲音。
她到底是誰?
他皺眉上前,想抓住她問她到底是誰,可就在他指尖觸碰到她的那一刻,她整個人又立刻化為了碎片,腳下土地斷裂,他又墜入了無邊黑暗。
猛地,夜重華睜開了眼。
怔怔的看着上方,想起他剛剛做的夢,那個紅衣女子的容貌,他竟是一點也不記得。
“重華,你醒了?
”
一道驚喜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夜重華轉頭看去,微微皺眉道,“你怎麼在這兒。
”
“現在感覺怎麼樣?
你都睡了整整一天了,我們大家都擔心壞了。
”宋懿清避重就輕說道,臉上漾着溫婉的笑意。
“本王怎麼了?
”夜重華按了按太陽穴,總有一種忘記了什麼的感覺。
“昨夜陪着皇帝舅舅去紅袖閣湊了個熱鬧,碰巧聽了一曲《山月》,你不記得了?
”
“哦,有點印象。
”
原來他又失控了。
“墨風墨雲!
”
立在門口的二人連忙走了進來,“殿下!
”
看着他倆鼻青臉腫的模樣,夜重華就知道昨夜的情況很糟糕。
“下去庫房那拿些藥膏,再去賬房支點銀子請昨夜受累的兄弟們喝酒。
”
墨風笑嘻嘻應下,“是!
”
墨雲張了張嘴,卻還是什麼也沒說。
秦公子叮囑過了,夜小姐不讓說,那他還是别說了。
“你想說什麼?
”夜重華看向墨雲。
“沒什麼。
”墨雲低下頭。
他皺了皺眉,沒再追問。
夜無憂再見到夜重華是在三日後。
她整日被霁月關在屋子裡吃吃睡睡,覺得再不出來透透氣她會被憋死,好說歹說,才算讓霁月同意。
九月下旬,秋風漸起。
為了怕她着涼,霁月都差點拿出冬裝來給她穿,幸好她還尚存一點威嚴,挑了一件不薄不厚的衣裳。
隻不過霁月執意要給她加一件披風。
以防外出計劃被破壞,她隻得順了霁月的意。
她大概是史上最憋屈的主子了吧。
四處走走逛逛,三天一步都不曾踏出房門,現在就算外邊的一串糖葫蘆都對她有着緻命的吸引力。
“霁月,我想吃那個……”
她話沒說完便戛然而止。
順着夜無憂的視線,霁月隔着一條窄窄的河看見了對岸的夜重華。
習武之人皆耳聰目明,即便隔着這樣不算近的距離,她甚至連他臉上冷峻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還是萬年不變的玄色衣衫,身形挺拔修長,面容俊美無二,沐浴在暖色的光暈裡,依舊那樣的冷傲孤寒,周遭熱鬧的吆喝聲倒是給他添了一絲煙火氣。
面容雖冷但臉色紅潤,眼神幽寒卻炯炯有神,腳步穩健且足下生風。
嗯,鑒定完畢,恢複的不錯。
河邊一陣涼風吹來,夜無憂忍不住一陣掩唇輕咳。
“主子,你怎麼樣?
很難受嗎?
”霁月連忙輕拍她的後背給她順氣,順帶緊了緊披風。
夜重華目光向對岸掃視了兩圈,都不見可疑之人,在掃過那對主仆時,目光微做停頓,下一瞬便移開了眼。
剛剛明明察覺到有人在看他,一眼看過去,卻是什麼都沒發現。
“重華,我買好了,咱們走吧。
”宋懿清臉上帶笑從一旁的成衣店出來,看向在外面等她的男子,眼裡滿是柔情。
這還是她回京之後,他第一次陪她逛街。
向對面不經意的一瞥,看到了對岸那一身暗紅的女子,宋懿清微微笑道,“重華我們去對岸看看吧。
”
“恩。
”夜重華無所謂的回了一個字。
不敢用力咳嗽怕扯到肩膀和腹部的内傷,以至于夜無憂咳了好一會兒,眼淚都被她咳出來了才直起了腰。
一擡眼,就看見夜重華一群人沿着河中間的這座小橋向她們這邊走來,身邊多出了一個女子,是宋懿清。
原來是為了陪青梅竹馬。
霁月剛想說些什麼,就被夜無憂拉着轉身欲走,離着她們還有五丈遠的宋懿清出聲了。
“無憂妹妹!
”
夜無憂腳步頓在了原地,嘴角挽起了一個笑,回頭看向他們。
“夜無憂見過夜王殿下、懿清公主。
”
見她臉色有些蒼白,宋懿清臉上帶着關切,“妹妹這是身體不适?
”
“偶感風寒,勞公主憂心。
”
“最近天氣轉涼,妹妹可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你說是不是啊,重華?
”
正皺眉看向夜無憂的夜重華沒想到話題會扯到他身上。
“你是――”
這兩個字就像一桶冰水在寒冬臘月澆在了夜無憂的頭上,他會生氣、會無視她、會不理她……這些她都料到了,隻是沒想到他會直接裝不認識她。
罷了,這一切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嗎,形同陌路,再無交集。
一旁的宋懿清嘴角笑容一僵,像是得到了某種驗證結果,叫她意外又痛快。
身後的墨風墨雲也是驚訝不已,看來殿下是真生夜小姐的氣了,這都直接裝陌生人了,可是這事兒還有殿下不知道的啊,看夜小姐這臉色蒼白的樣子,估計是内傷還沒好利落呢。
她微微擡起頭,嗓音帶着一絲不正常的嘶啞,“臣女乃夜文彥之女,夜無憂。
”
夜無憂,夜無憂?
夜無憂是誰?
為何他覺得這名字如此熟悉?
他細細打量她的面容,總覺得有什麼一閃而逝,他卻什麼也抓不到。
“我們――見過嗎?
”
夜重華陌生且寒涼的語氣使得夜無憂皿液一寸寸凍結,左肩傷口又開始隐隐作痛。
“夜王殿下這是不記得我家主子了麼!
”霁月怒火中燒,手一叉腰就要破口大罵。
“霁月。
”
輕飄飄的兩個字,但是霁月知道主子生氣了,剛剛積攢起來的怒火一下子消失無影,隻能暗自替自己主子不值。
拼死拼活救回來的人,轉眼就裝起陌生人來了,夜重華在霁月心中的形象轉瞬間便坍塌了。
“臣女與殿下不過打過幾次照面,殿下日理萬機不記得臣女也是正常,我們還有事,不打擾殿下和公主了。
”
夜重華見她面色蒼白,唇上更是無一絲皿色,在暗紅衣裙的映襯下,更顯病弱,便出聲應道,“嗯。
”
原來見慣了一個人的淺笑輕語,再看他的冷傲孤寒,心裡的落差竟會如此之大。
在霁月的攙扶下,夜無憂一步步走遠,她不知道現在該如何形容她的感受。
以前他對她百般糾纏,她恨不能他能立刻消失,如今真的遂了她的心願,對她形同陌路,她卻發現好像并沒有想象中的心喜。
人心啊,果然是世上最不可琢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