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相見不相識(四)
第239章相見不相識(四)
林瑞雪看着她,許久,也不叫夕顔平身,隻是淡淡的看向了一邊,仿佛眼中根本沒有夕顔這個人:“這是誰?”
她這般問,自然不是在問夕顔,然而身後的一衆宮女又有哪個認得夕顔,紛紛垂下頭去。唯有站在林瑞雪近旁的燕兒冷笑了一聲:“生成這幅模樣,隻怕是哪裡來的妖精吧?”
夕顔心中冷笑,也不等她準自己平身,便站直了身子,拿絹子撣着自己的袖口,淡淡道:“我就是個妖精,專門來迷惑你家聖上,你又能拿我怎樣?”
林瑞雪霎時間微微變了臉色:“你說什麼?”
渴“放肆!”燕兒蓦地喝了一聲,“你是什麼身份,敢這樣跟皇後娘娘說話?”
“她是我娘!”突然間,斜裡卻突然傳來不離稚嫩的聲音。
夕顔回頭看去,隻見小小個子的不離正跳着跑向自己,心中蓦地擔憂起來:“不離,你慢一點走!”
接小不離卻已經來到了她面前,仰起頭,甜甜一笑:“娘!”
夕顔心中一震,竟不自覺緩緩蹲下去,将孩子抱進了自己懷中。這真是她的孩子?孩子的模樣似乎已經說明了一切,然而她卻不記得,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記得。
不離笑嘻嘻的偎進夕顔懷中,忽然想起了什麼,又擡起頭來,将手指向了燕兒,大聲道:“你,跪下!”
燕兒眉心一凝,心不甘情不願的咬住下唇跪了下來。
不離這才又湊到夕顔耳邊,很小聲的道:“娘,我最讨厭這個人,我們來欺負她好不好?”
夕顔看着孩子烏黑狡黠的眼眸,忽然笑了起來,點頭“嗯”了一聲。
不離臉上綻開與她同樣的笑容,再度看向燕兒:“喂,我娘說腳疼,你過來為我娘揉腳!”
夕顔微微一怔,沒想到這樣小的孩子,竟然能說出這樣的壞主意來,果然與自己很像,果然……很有所謂妖女的潛質。
無奈的勾起笑意,夕顔也微微偏了頭,看着燕兒。
燕兒緊緊咬着下唇,看了看夕顔,又看看不離,最終将目光投向了林瑞雪。
林瑞雪微微笑了起來:“離兒,你乖,燕兒她手勁小,隻怕不能好好服侍你娘,本宮讓别人來服侍你娘,可好?”
夕顔眸中蓦地閃過一絲狡黠,笑道:“怎麼,在皇後娘娘看來,我是承受得住大手勁的人麼?”
“就是!”不離忙的接口道,“我娘嬌弱,就要她,就要她剛好!”
林瑞雪臉色蓦地一白。
皇甫清宇寵不離,寵得無法無天,卻也正是因為他寵她,所以後宮之中,包括她這個皇後在内,都想盡方法讨好不離。偏偏這個小丫頭詭計多端,經常搞得後宮雞飛狗跳。
先前有藍嫔,曾經為了讨好她,讓她去自己宮殿中住幾日,也是為了能因此而得到皇上寵幸。可是幾日過後,皇上不曾見到,她的寝宮卻幾乎被不離砸得支離破碎。
聽說事後藍嫔曾經去找皇甫清宇哭訴,皇甫清宇卻隻是大笑着抱過不離,問她有沒有劃傷碰傷之類,對藍嫔卻依舊沒有絲毫的側目。
從那以後,後宮之中再沒有人敢刻意讨好不離,每每見到,也頗有避之不及的意味。
可是林瑞雪終究是皇後之尊,她認為自己絕對沒法子向一個小丫頭認輸,就算皇甫清宇寵她,可是皇甫清宇待自己,亦是絕對的尊重,除了寵愛,所有她該有的,一樣都沒有少。那麼至少,皇甫清宇不會為了這個小丫頭與她翻臉。
思及此處,林瑞雪微微泛白的臉色很快又沉靜下來,冷笑了一聲道:“燕兒,起來。”
燕兒忙的磕頭謝恩:“謝皇後娘娘。”
“不準她起來!”不離尖叫道,“我就是要讓她跪着!”
林瑞雪微微哼了一聲:“離兒,這是我宮中的人,該怎樣,還輪不到你說話!”她的目光微微瞥向夕顔,再度勾起了笑意,“至于你娘,無名無份,憑什麼在這裡說話?”
語罷,她帶了燕兒,趾高氣昂的繼續往前走去。
不離氣得大喊起來,夕顔卻隻是抱住她的頭,低聲勸慰了一句什麼,待到林瑞雪走到自己身邊之時,忽然微笑着開了口:“看來皇後娘娘也覺得我應該去問皇上要一個名份?我也是這麼想的呢,就請皇後姐姐為妹妹拿個主意,該要個什麼名份呢?”
夕顔一邊說,一邊将目光投向林瑞雪發髻上的一支飛天鳳凰簪,微微眯起了眼睛。
林瑞雪終于忍不住再度氣白了臉,昂着頭道:“要什麼名份,就看你的本事了!本宮祝你早日達成願望!”
“謝皇後姐姐。”夕顔依舊微微笑着,嘴角的弧度恰到好處。
林瑞雪狠狠一甩袖子,帶人離去了。
待她走遠,小不離才拍手笑了起來:“娘親氣得她臉發白,白臉皇後!”
夕顔微微放下一口氣,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竟然與素不相識的一個人,還是皇後發生了這樣的沖突。也許她們曾經應該認識,可是如今她對自己來說畢竟是陌生人,為何自己卻這樣沖動?
她看着懷中笑得開懷的不離,終于低歎了口氣。
本來以為這件事就這樣告一段落了,沒想到晚上卻再度被提了起來。
彼時,夕顔正同不離一起用膳。她不知道孩子喜歡吃什麼,便一道菜一道菜的問過她,方才知道孩子的口味竟與自己一模一樣!她幾乎快要哭出來,可是看着不離将沾了油的小臉湊到自己面前,要自己給她擦拭時,卻還是忍不住微微笑起來,拿起絹子為她擦了擦。
正在這時,皇甫清宇走了進來。
不離眼角的餘光剛剛瞥到皇甫清宇的龍衮下擺,臉色忽然就一變,緊接着便揚聲大哭起來。
連夕顔都被小小的驚住,絹子停在她臉上,忘了拿下來。
皇甫清宇快步上前,将不離抱進了自己懷中,輕言細語的哄了一陣,方才輕聲道:“告訴爹爹,怎麼了?”
不離依舊大哭着,口齒不清的說道:“……白臉皇後……丫鬟……欺負娘親,欺負不離……”
夕顔原本已經呆住的神情,再度因為震驚而更加不得動彈這個,真的是自己的女兒?
皇甫清宇抱着不離在屋中來回走動着,一邊輕聲哄着她,一邊看着夕顔。目光從她的臉上移到發髻上,眸中禁不住微微一亮。
結果那天晚膳過後,燕兒便被傳到了欽安殿的暖閣内。
不離将夕顔拉到軟榻上坐下,自己笑嘻嘻的偎在娘親懷中,指着燕兒道:“過來給我娘捏腳,快一點!”
皇甫清宇就坐在旁邊的書桌後,雖然未曾擡頭,然而燕兒亦絲毫不敢造次,乖乖垂了頭走上前,在軟榻前跪了下來,褪去夕顔的鞋襪,輕輕捏了起來。
不離滿意的笑了起來,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簡單的九連環,對夕顔道:“娘親,我們來玩這個。”
夕顔便陪着她,一邊說笑,一邊解着九連環。
那一廂,皇甫清宇微微擡起頭來,眸色複雜的看向這邊。
夕顔仿佛察覺到了什麼,擡起頭于他對視了一眼,忙的又低下頭去,仔細的跟不離解起了九連環。
直到兩個時辰後,不離才終于準許已經将膝蓋跪得通紅的燕兒回去,自己也歪在夕顔懷中打起了哈欠:“娘,我今晚跟你一起睡好不好?昨天晚上,我夢見娘了。”
夕顔禁不住輕輕捏了捏她的臉:“夢見我什麼?”
“就是一直見到娘啊!”不離仰着頭,天真無邪的看着她,“娘對我笑,一直陪我玩,還說再也不會離開我。”
“喀”的一聲,卻是從皇甫清宇的書桌那邊傳來。
夕顔和不離都回頭看去,隻見他緩緩丢開了手中那支不知怎的被折斷的筆,站起身來,沉聲道:“離兒,時辰已經這麼晚了,該回去歇息了。”
不離忙的往夕顔懷裡鑽:“我今晚跟娘親睡!”
皇甫清宇站起身來,走到軟榻邊,強行将她從夕顔懷中抱了出來,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不離才終于心不甘情不願的與夕顔揮了揮手:“娘,那明天你要來看不離!”
夕顔隻覺得她一聲聲的“娘”越來越入耳,便微笑着點了點頭:“好。”
待皇甫清宇将不離送走,回到暖閣之中時,夕顔也已經站起身,見他進來,便直道:“你既要我留在這裡半年,總該給我安排一個住處吧?”
皇甫清宇淡淡看了她一眼:“我以為你會問我要一個名份。”
夕顔臉色微微一頓,道:“我不過是不喜歡你那個皇後,才故意說出來氣她的。”
“我知道。”皇甫清宇語氣仍舊是淡淡的,“你還等着半年後回去跟你師兄團聚成親,對罷?”
渴夕顔嘴角微微一抽,咬了牙沒有說什麼。
如果真的曾經是夫妻,那她,對他會是怎樣的感情?又為什麼要離他而去?
皇甫清宇取了旁邊架子上搭的披風,這才又轉身走向她,将披風披在她的肩頭,道:“走吧。”
接“去哪裡?”夕顔怔忡道。
“不是要我為你安排住處?”皇甫清宇淡淡說完這句,便當先離開了暖閣。夕顔再次咬咬牙,不得已跟上。
沒有想到,他卻徑直将夕顔帶到了他的寝殿之中!
夕顔頓住了腳,蹙眉道:“不是這裡。”
不該是這裡。無論如何,就算她是他的妻,也萬萬不該是這裡。更何況,她如今于他已是陌路。
“這裡離不離的寝宮是最近的。”他背對着她,漫不經心的擡起手來解着袖口的暗紐,“她過來找你方便,你要去看她也好走。”
原來他要求自己留在這裡半年,就是為了不離……他們的女兒……
夕顔淡淡垂下眼眸來:“那你讓我去不離的寝宮住不就可以了嗎?”
皇甫清宇終于轉過身,走向她,伸出手來。
夕顔直覺後退一步,卻但見他嘴角勾起薄薄的笑意,似是嘲笑一般,将手伸到了她的頭上,取下了那支玉簪。
夕顔不覺想起白天銀針曾經告訴過自己的事情,目光便凝在了那支玉簪上。
“你從來沒有戴過我送的這支簪子。”他的聲音很低,沉沉的,一聲聲敲擊在人的心頭,“所謂愛屋及烏,不喜歡那人,便連那人送的東西也不會喜歡,對罷?”
夕顔心中最柔軟的一角酸酸澀澀的疼起來,看着眼前眉目溫和的他,不知為何很想哭。
他曾經是她的夫!他是時常出現在她夢中的那個人!他們曾經親密無間!
“你有多喜歡我?”還沒有明白自己在想什麼,她已經低低開口問了出來。
這個問題,她曾經問過南宮禦,可是向來倜傥不羁的南宮禦那時給的答案,她并不相信,因此滿是不齒。如今,依稀有一些相信了,心中滿滿的都是心疼。
如今,她将這個問題拿出來問他,不知他會給自己怎樣的答案?
如果不是很喜歡,怎麼會有銀針嘴裡的那些甜蜜過往?
如果不是很喜歡,怎麼會對自己這般縱容,甚至将自己帶到他的寝殿之中?
可是,如果很喜歡,為什麼還會放她離去?
許久之後,才聞得皇甫清宇一絲輕笑:“有多喜歡你?我也不知道,隻當自己是瘋了,魔怔了才會喜歡你。我現在,很後悔當初喜歡了你。”
夕顔心中仿佛被什麼狠狠擊了一下,霎時間失去了所有的聲音。
他竟然說,很後悔當初喜歡了自己?為什麼?因為是她負了他?因為她在失憶的時候答應與南宮禦成婚?還是因為别的什麼?
她忍不住緩緩低下頭去,眼角卻突然一濕,緩緩撫上去,才驚覺自己竟然流淚了!
為什麼要流淚?就因為他說後悔喜歡自己?夕顔前所未有的覺得自己不整齊,忙的抹去了眼淚,垂着頭站在那裡,容顔很是平靜,然而一顆心卻不知為何緊緊地揪着,放不開,很難過。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想起自己應該于他說點别的東西,轉開這個話題,擡起頭來,卻發現他深邃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臉上,仿佛要将人看穿一般。
夕顔心中忽然一個激靈,脫口道:“踏雪和你的孩子,你派人去接了嗎?”
是了,她幾乎忘記了他還有踏雪,他還有他的後宮妃嫔。怎麼會指望他有多喜歡自己呢?身為帝王,也許他對每個女人都是一樣的喜歡,就像花君寶一樣,對後宮的每個嫔妃都好,是所謂的雨露分沾。
他終于緩緩移開視線去,淡淡道:“沒有。”
“你不想要那個孩子?”夕顔忍不住道,“怎麼可以這麼狠心?”
怎麼可以這麼狠心?皇甫清宇嘴角緩緩勾起了笑意:“不能嗎?反正狠心的人,又不止我一個。”
他是在說她!夕顔立刻領悟過來,他是在說當初她抛棄了不離嗎?可是如今她什麼都不記得,他這樣與她說,要她怎麼回答?
夕顔終于忍無可忍,猛地褪下自己手上的一個翡翠镯子便向他砸去:“夠了!你不必在這裡含沙射影冷嘲熱諷!你告訴我當初我為什麼會離開,如果是我的錯,我向你請罪就是!你不要折磨我,該給我藥就給我藥,該讓我走就讓我走!”
皇甫清宇仍舊淡淡的笑着,隻是這一回,笑意又些許蒼涼:“你問我?這個問題,不該是我問你嗎?顔顔,當初,為什麼非要離開我不可?南宮禦對你來說究竟有多重要,竟值得你抛夫棄女,不顧一切的跟他而去?”
她為了南宮禦抛棄他和不離?!夕顔震驚的看着他,說不出話來。
皇甫清宇卻蓦地逼近她兩步,低頭看着她:“想不起來嗎?沒關系,我會給你半年的時間,讓你慢慢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