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溫父反應不對,溫順出聲問:“爹,您認識無名兄?”
溫父回過神來,喃喃道:“他像極了我的一位故人之子。”
“是嗎?那還愣着幹啥,我這就去把人給您追回來。”
溫順邁開腿要跑,被溫父一把拽住胳膊,“别去了。”
“您不是認識他嗎?”溫順說:“把人請回來再住幾天呗,對了爹,他父親是誰啊?在沒在咱們縣?”
溫父應道:“很多年沒見了,應該已經不在平江縣,那孩子想來是有要緊事,走了就走了吧!”
他這麼一說,溫順也沒多想。
這天溫父心不在焉,提前就關了鋪子回家,周氏問那麼早回家做什麼,他把溫順搬出來當擋箭牌,說兒子難得回趟家,再給他做點兒好吃的。
到家後,周氏直接去了廚屋生火準備煮飯。
溫父在外面劈柴,腦海裡時不時浮現年輕人那張略有些熟悉的臉容。
難怪他一直覺得面善,卻不想,竟是親兒子找上門來了。
溫父不知道陸晏清為什麼會突然來甯州,但他能到溫家,甚至最後下跪給自己磕頭,就說明心裡已經承認了自己這個生父。
至于相認?
且不說當初他答應了陸行舟夫妻,永遠都不會與陸晏清相認,就算沒答應,他也斷不會主動開口去認。
他承認自己無數次在夢裡夢到過這個孩子,可夢醒後,他必須面對現實。
陸晏清是他親生的沒錯,可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另娶周氏,現如今有了個十四歲大的兒子溫順。
一旦戳破那層關系,陸晏清反過來問他一句為什麼,他又該怎麼跟他解釋?
彼此心照不宣,閉口不言,才是對兒子最好的保護。
……
走出溫家沒多久,陸晏清買了幾把香稱了幾斤紙錢,向人打聽到大環山的位置,搭了一位老伯的驢車。
那老伯聽說他要去大環山,問道:“小夥子,你們家是不是有親戚在那兒出了事?”
陸晏清默了默,輕嗯一聲。
老伯就歎氣,滿嘴憤恨,“真是作孽啊,當年明明轟動了整個平江縣,案子卻隻到縣城就被壓下了,我聽說,是京城裡那位無法無天的混世小魔王做的,那可是先太後的寶貝外孫,誰敢招惹他啊?隻可憐這麼多工人,一文錢沒拿到不說,還白白喪了命。這好不容易定了罪流放出去吧,又給放回來了,要我說,這種喪心病狂的人就算是千刀萬剮都不解恨!”
見陸晏清看着遠方,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老伯笑了笑,“小夥子,你是不是很多年沒回來了?”
陸晏清無聲點點頭。
“難怪。”老伯說:“當年宋大人來查案的時候,給那八十多具屍骨入棺下葬堆了墳包,可惜後來地動,全都毀了,倒是有人給他們設了個祠堂,裡頭全是靈位,你一會兒直接去祠堂就行了,上面有名字,你們家是哪位親人,一眼就能看到。”
陸晏清一聽便猜出,建祠堂供奉靈位的是他爹娘。
祠堂就建在大環山腳下,陸晏清到的時候,意外發現裡面站着個姑娘,她似乎剛上香跪拜完,回頭見到他,面上很快飛出紅暈。
陸晏清覺得她面熟,過了會兒才想起來,這位姑娘就是那天在溫順鋪子裡買了五盒胭脂的客人。
陸晏清沒有要跟她搭話的意思,目光往供桌上掃去。
“原來是你呀!”那姑娘先開口,語氣裡有意外,“公子也是來祭奠親人的嗎?”
陸晏清點了點頭,算是應付,随後擡步走到香案前,把裝香紙的布袋擱在一旁,他在蒲團上跪下,對着上面的八十多個靈位磕頭。
一個靈位磕三下。
站在門口的姑娘被他吓到,忍不住出聲道:“公子,磕三下就可以了,親人在天上是能看到你的心意的。”
陸晏清沒接話,仍舊心無旁骛地繼續磕頭。
姑娘眉心蹙了蹙,“公子……”
陸晏清還是沒反應。
兩百多個頭,他磕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時辰,再起來時,額頭上已經青了一片,站着都有些打擺子。
姑娘忙過去扶住他。
陸晏清掙脫她的手,彎腰把地上的布袋拿起來,取出裡面的東西,把紙錢弄松散之後,借着旁邊的白燭火點燃,扔進大香爐,之後再拆開線香,一炷三支,慢慢往裡面投。
姑娘一直站在旁邊,親眼目睹陸晏清磕了兩百多個頭,又親眼看他往香爐裡投了兩百多支香,剛開始還納悶,漸漸地好像明白了什麼,“公子這是……來祭奠所有人?”
線香投完,陸晏清忽然擡眼看她,“這裡面有你什麼人?”
“我爹。”姑娘神情黯然,“當年出事的時候沒能幸免,被埋在下面了。”
陸晏清仔細看了一眼她的穿着。
分明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否則,那天也不可能一次性花四十多兩銀子買下溫順店裡的胭脂。
既然是大戶人家,她爹怎麼可能會是礦工?
那姑娘察覺到陸晏清打量的眼神,如實道:“我娘原本是府城大戶人家的女兒,偏偏看上了我爹,也不顧家裡反對就嫁到鄉下來,後來我爹出事,我外祖父派人把她接回去,又給她尋了一門親事,所以我、我是跟着我娘嫁到現在那個家的。”
陸晏清對她的過往沒興趣,“天色不早,這地方距離府城太遠,你還是趕緊回去的好,免得出了意外。”
姑娘咬咬唇,“公子能否送我回家?”
陸晏清本想拒絕,可一想到是自己害了她爹,最終沒說什麼,出山之後二人租了一輛牛車到縣城,又轉租馬車,一路前往府城。
路上,姑娘自我介紹了一番。
原來,她姓範,名卓雯,今日是偷偷跑出來的。
“公子就不問問,我為何偷跑出府?”
陸晏清掀了掀眼皮。
範卓雯說着就紅了眼眶,“我繼父是個十足的衣冠禽獸,我娘不在以後,他沒少在言語上輕薄我,甚至還會動手動腳,我不想再在那個家待下去了,公子能否帶我走?”
陸晏清直接拒絕,“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他不是沒聽清範卓雯的困境,隻是他無能為力。
“公子……”範卓雯的聲音帶了哭腔。
陸晏清看着她,神情嚴肅而認真,“我覺得,你應該不會想被殺父仇人所救。”
“什……什麼?”
範卓雯一張小臉霎時僵住。
“我就是那個害死你生父的京城小魔王,陸晏清。”他直接承認,“現在知道了我的身份,你還想跟我走麼?”
“怎麼可能……你在撒謊,你一定在撒謊!”範卓雯開始語無倫次,“你怎麼會是他?”
“若非如此,我之前在祠堂,為何要給那麼多人磕頭賠罪,為何要點那麼多香?”
“不!”範卓雯還是沒辦法接受,“你在開玩笑對不對?”
陸晏清面無表情地望向車窗外,“範府,你到了。”
想到回府之後要面臨的種種,範卓雯面上泛着白,手指攥緊,似乎有些猶豫不決。
陸晏清起身,準備挑簾下去。
範卓雯突然問他,“你說你要去的地方,我去不了,那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陸晏清下車的動作未曾停頓,“我不會帶你走。”
範卓雯沒有跟下來,隔着闆壁咬牙道:“如果你真是兇手,那你欠了我一條人命,本該還我,你帶我走,便是救我一命,關于我爹的事兒,我可以跟你一筆勾銷。”
陸晏清内心沒有任何波動,“你若是想報仇,随時都可以殺了我,跟着我,你隻能去送死。”
範卓雯豁出去了,她不想自己被那老禽獸玷污,隻能賭一把,“你欠了我一條命,我若是跟着你走,你一定會保護我的。”
她不知道該如何定義馬車外的年輕人是好是壞,但起碼,他能不遠千裡來甯州給那麼多人磕頭賠罪,說明他還留有一定的良知。
若是非要在禽獸繼父和陸晏清之間選,她甯願跟着這個殺父仇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