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瑜在夜間醒來。
蘇國公付了錢,之前伺候她的農婦一直沒走,正在桌邊打盹兒。
蘇瑜躺了太久,後背有些酸麻,想換個姿勢,無奈才動了一下就扯動兇口處的傷,疼得她直接飙出眼淚來。
那日山下刺殺的情形,她依稀還記得,她娘安排的人來勢洶洶,似是不把人弄死不罷休,尤其最後刺中她的那一劍,完全沒有手軟的意思。
為了不讓國公起疑,蘇瑜想過将自己弄成重傷,但她沒料到,會重成這樣。
若非小四及時找師兄弟将她送上山,隻怕如今早就命喪黃泉。
可她又想到出發前邱姨娘囑咐的話,不破不立。
要想讓國公徹底對她改觀,不管多疼,這一關都必須挺過去。
閉上眼睛,蘇瑜讓自己所有的情緒歸于平靜。
昏迷一天一夜,她又餓又渴,可嘴裡發不出聲音,手上更是沒力氣,連把農婦叫醒的精神都沒有,她隻好歎口氣,再度睡過去。
次日清晨,蘇瑜還處在迷迷糊糊中,就有老大夫的說話聲鑽進耳朵,“大姑娘已經熬過了危險期,國公大可放心了。”
緊跟着,是蘇堯啟的驚喜聲,“大姐姐當真沒事了?”
“性命無虞。”府醫禀道:“隻是半月之内,大姑娘都必須卧床靜養,直到傷口結痂方可下地走動。”
“好,我知道了。”
府醫出去後,蘇國公沒什麼情緒地掃了眼還未醒來的蘇瑜,又看向旁邊如釋重負的蘇堯啟,這臭小子抛爹棄娘來法華寺出家,如今竟為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私生女擔心至此,隻怕自己這當爹的病了他都不會有如此反應。
想着,蘇國公心裡就酸溜溜的。
若非小四一力護着,他絕對容不了蘇瑜!
聽到蘇國公的說話聲,蘇瑜便假裝繼續睡,等他出去才慢慢睜眼,見蘇堯啟還在房内,她撐着身子要起來,無奈傷得太重,渾身無力,一下子又躺了回去。
蘇堯啟忙道:“大姐姐重傷,大夫說了不宜随意動作,你想要什麼,告訴我。”
蘇瑜太久沒喝水,嘴唇太幹,都已經裂開,她把握好時機,滿面愧疚,“我還沒完成父親交代的任務就倒下,得回去跟他請罪。”
蘇堯啟直接皺了眉頭,“任務?”
蘇瑜垂下眼睫,那樣子,像是有難言之隐不便開口。
“父親讓你去做什麼?”蘇堯啟锲而不舍地問。
蘇瑜一副自己多嘴說錯了話的懊惱樣,眼神閃躲,“沒,沒什麼。”
“他人就在寺中。”蘇堯啟說:“你告訴我他讓你做什麼,我去他跟前求求情,任務取消就好了。”
“小四,我想喝水。”蘇瑜适時岔開話題。
蘇堯啟轉身給她倒了杯溫水,遞給蘇瑜之後,他擡步走出房門,去另一間精舍見蘇國公。
蘇國公正在用早飯,見兒子過來,問他餓不餓。
蘇堯啟立在門口,沒有要進去的打算。
蘇國公放下菜包,擦了擦手站起身,朝蘇堯啟走來,“她剛醒你就來見我,是不是她說了什麼?”
一句話聽出來他爹還是沒打消對大姐姐的疑慮,蘇堯啟準備好的那些話一個字都沒吐出來,搖搖頭,“家中有不少上好藥材,父親能否讓人取來給大姐姐用?”
蘇國公聞言,面上似笑非笑,“你很擔心她?”
“大姐姐畢竟是為我而傷。”
蘇國公問他,“你既心有執念,又如何算得上六根清淨?”
蘇堯啟反駁道:“這不是執念,有恩必知,知恩必報是佛家教誨,人非草木,更何況,如今重傷的不是外人,而是父親的親骨肉,您若不救,孩兒會再想其他辦法。”
感覺到兒子在慢慢脫離自己的掌控,蘇國公沒來由地心慌,開始反思自己當初是不是不該将他送入佛門,“要我救她可以,你跟我回家。”
蘇堯啟心平氣和,“孩兒已是受過戒的佛門弟子,不會再還俗。”
“你繼續待在這兒,下次再碰到刺殺怎麼辦?”
蘇堯啟仍舊面無波瀾,“若是我命該如此,就算回了家,也同樣要遭人迫害。”
這話把蘇國公噎得不輕。
在家的時候,他可不就是隔三差五出點事嗎?
蘇國公站了有一會兒,不知是不是突然想通發了善心,讓自己的随從回城取藥。
……
蘇醒之後有了上品藥材為輔助,蘇瑜恢複得挺快,氣色日漸好轉。
蘇國公不習慣寺廟的清粥素食,沒待兩天就回去了,臨走前囑咐蘇瑜好好休養,等徹底恢複再回府,至于任務,先擱一邊。
蘇國公一走,蘇瑜算是徹底松了口氣。
要早知道這招好使,她當初就不會走那麼多彎路。
說起來,這還得多謝她娘出言指點。
……
能下地走動,已是十多日之後,蘇瑜外出曬太陽。
蘇堯啟不放心,一直在後面跟着。
聽到細微的腳步聲,蘇瑜轉過頭。
暮春時節,城中芳菲盡,彌勒山上桃花初綻,重瓣輕蕊,滿園映粉。
仍有少年稚氣的小四立在月門旁,腳下踩着鵝卵石,鵝卵石上落了幾片花瓣,日光微醺,為他那身肅穆的僧袍鍍上一層暖。
蘇瑜尋個位置坐下,笑着沖他招手,“小四,過來。”
蘇堯啟聞言,朝前走了幾步。
蘇瑜問他,“你來法華寺這麼久,過得好不好?”
蘇堯啟颔首,“師父待我不錯。”
“我聽琥珀說,父親希望你回去?”
琥珀是蘇瑜的婢女,蘇國公回去之後吩咐她來換農婦照顧蘇瑜。
蘇堯啟看着她,“大姐姐是不是也覺得我該回家?”
“沒有。”蘇瑜笑得溫柔,“這天底下大部分人都是身不由己地活着,能随心随性的,少之又少,你能遠離蘇家來這兒,其實我挺高興。”
聽蘇瑜這麼說,蘇堯啟唇角漾開一抹淺笑,帶着幾分赧意,“我回絕了父親,不打算再回去。”
“那就不回去了。”蘇瑜說:“怎麼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認為值得,這就夠了。”
蘇堯啟在她對面的石凳上坐下,低聲道:“我感覺大姐姐來蘇家以後,過得并不開心。”
蘇瑜莞爾,“你如何看出來我不開心?”
“大姐姐剛來那會兒,一雙眼睛格外有神,好似對任何東西都充滿着期待,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就再也沒見過那樣的你。”
蘇瑜面上笑意未改,開口的話微嘲,“失望的次數多了,就不會再有期待。”
“我知道,是父親沒有好好待你。”對此,蘇堯啟無能為力。
别說是蘇瑜這樣半路冒出來的私生女,就算是府中嫡子嫡女,父親對他們都沒多少好顔色。
想到這兒,蘇堯啟小心翼翼地看向蘇瑜,“那你……恨不恨他?”
當然恨,如何不恨?
為了貪圖一時快活,玷污即将成親的待嫁娘,他抛下待嫁娘一走了之,毀人一生不說,還留下一個原本不被世俗所容的孩子。
那樣的男人,如何配為人父?
蘇瑜以前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聽生母說過之後,她恨毒了蘇國公,恨不能親手将他千刀萬剮。
晃回思緒,蘇瑜對上小四的視線,“談不上恨吧,畢竟都沒有期待了。”
“父親往後會對你好的。”蘇堯啟眉眼堅定,像是在給對面的人許下重諾,“他臨走前答應過我。”
蘇瑜看着眼前同父異母的弟弟,心下忽然有些不忍,“當初你的院子會着火,全是郝運一手造成,你就不恨他,不恨我嗎?”
“與大姐姐無關。”蘇堯啟言語之間都是對她的信任,“大姐姐能舍身為我擋刀,絕不會起心害我,至于姐夫,他已經為此付出代價,我既已入佛門,便不會再糾纏于俗事過往。”
有生之年頭一次體會到被生母以外的人無條件信任,蘇瑜微垂的眼眶裡,有水光在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