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媽媽把人帶入京城這日,溫婉剛好旬休在家。
早幾天她就把東廂這邊的屋子收拾出一間來了。
原本想抽空提前給大丫做幾身衣裳的,考慮到太久沒回去,不清楚小姑娘的身量和尺寸,怕做出來不合身,溫婉便隻買了些時興的布料回來備着。
曹媽媽來之前,她去給端妃娘娘請了個安。
住進宋家以後,無需再成天成夜地擔心誰會設局害自己,端妃的氣色好了很多。
知道宋巍有個侄女兒要來,端妃面露羨慕:“你們家可真熱鬧。”
溫婉道:“謝家是表親,侄女兒是堂親,都是割不斷的親,這次把大侄女接來,也是想着讓她能多多接觸城裡人,長長見識。”
端妃心中了然,大概是小姑娘到年紀議親了,宋家老太太不想孫女兒嫁在鄉下,所以提早接來京城調教。
來了宋家這麼些時日,雖然因着身份關系很少跟他們接觸,端妃還是能從這家人的日常生活中感覺出淡淡的溫馨――宋巍夫婦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學下學上衙下衙,家裡就倆下人,一個負責雜活兒,一個負責全家人的吃食,老太爺喜歡侍弄花草逗逗鳥雀,老太太一雙眼睛全天盯在小孫子身上,一會兒要洗澡換衣裳,一會兒要喂飯,一會兒又要把尿。
很尋常很普通的小戶之家過日子,幾乎每天都是這個模式,沒有太大的起伏。
可就是這種看似尋常的“尋常”,讓久居深宮的端妃不由得心生向往。
……
馬車停在宋家大門外,曹媽媽先挑簾下來,然後對着裡頭的人說了句,“姑娘,咱們到了。”
沒見着人出來,也沒聽到裡面有聲音,曹媽媽又重複了一遍。
車廂裡,大丫坐在墊了軟墊的座椅上,曹媽媽下去以後,她緊抿着唇,擱在腿上的雙手握緊又松開,松開又握緊,面上寫滿了糾結。
正當曹媽媽準備上來查看的時候,大丫彎着身子打簾出去。
踩着腳凳下來,她雙眼看向面前的清漆大門,大門上頭挂着一方牌匾,大丫不認字,不曉得牌匾上寫了什麼,不過她能感覺得出,因為有牌匾的存在,整個宅院氣派了不少。
“姑娘請跟我來。”
曹媽媽說着,走在前面帶路。
然而她都已經跨進大門了,身後的人還是沒什麼動靜。
曹媽媽不由得轉身,就見小姑娘盯着大門上的牌匾出神,沒有要跟她走的意思。
曹媽媽無奈歎息。
本就來得心不甘情不願,這一路上,小姑娘沉默寡言,都沒怎麼跟她說話。
見人不肯過來,曹媽媽隻好先進去禀報。
溫婉正抱着進寶看鹦鹉,聽說大丫來了,面上露出笑容,“快把人請進來。”
曹媽媽猶豫道:“夫人,姑娘不肯進來。”
溫婉一愣,“為什麼?”
“奴婢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楚,還是您自個兒出去看的好。”
溫婉聽罷,把進寶放下來,拉着他軟軟的小手,一步步走出門外。
老遠見到大丫站在馬車邊,低垂着腦袋,不知在想什麼。
小姑娘常年在鄉下風吹日曬,皮膚有些粗糙,甚至因為甯州氣候的原因,雙頰各有一團紅。
溫婉小的時候臉上也有,尤其冬天最為明顯,後來長大一些,她自己學會了攢錢買護膚膏,才慢慢得到改善。
女兒家都愛美,哪怕那些年家中日子不好過,溫婉對于臉容也格外的注重。
畢竟,她已經不會說話,若是連這張臉都不好看,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
斂去思緒,溫婉握緊進寶的小手,教他,“進寶,叫姐姐。”
進寶看了看馬車旁的大丫,跟着當娘的學,“唧唧~”
“不是唧唧,是姐姐,姐姐~”
吐不準,進寶不樂意學了,嘟着嘴巴。
溫婉捏了捏他的小肉手,好笑地轉開目光,望向小姑娘,“趕了這麼久的路,大丫累壞了吧?快進屋,我讓人給你燒水泡個澡。”
聽到溫婉的聲音,大丫擡起頭來,目光複雜。
“怎麼了?”溫婉好脾氣地問。
大丫沒吭聲,瞧那樣子,似乎也并不打算跟溫婉說句話。
溫婉心中疑惑,看向曹媽媽。
曹媽媽小聲道:“大姑娘本不願來,二太太被她氣着,動了胎氣,大姑娘不得已才應下的。”
溫婉恍然大悟,再看向大丫時,眼神更添幾分和善,“你剛來,可能還不太适應,跟爺奶多相處兩天就能習慣了,除了見不到爹娘,這兒就跟在自己家是一樣的。”
溫婉說完,示意曹媽媽去把人請過來。
不等曹媽媽挪步,大丫已經主動走到溫婉跟前,硬邦邦地喊了聲“三嬸嬸”。
溫婉自動忽略她眼神中的那一絲别扭,問她餓不餓。
大丫僵硬地點點頭。
“那快進來吧!”溫婉說:“雖然開了春,外頭還是冷,我看你穿得有些單薄,可千萬别凍着了。”
一面說,一面伸出得空的那隻手去拉她。
大丫自動避讓開溫婉的觸碰,往前走了兩步。
曹媽媽臉色不太好看。
在鄉下的時候,她怎麼鬧都無所謂,畢竟那是她自己家。
可現如今是在京城,見着長輩沒禮貌也就算了,還端架子甩臉子給誰看?
“夫人……”
望着大丫進去的背影,曹媽媽看向溫婉。
溫婉笑道:“小姑娘初來乍到,一時不習慣挺正常,再過些日子就好了。”
見曹媽媽還想開口,溫婉又說:“本就是特地帶來調教的,往後要有哪不好,一一教她改掉就是了。”
曹媽媽讪讪一笑,“夫人所言極是。”
……
堂屋。
宋婆子上下打量着一年多不見的孫女,問她,“咋一來就繃着個臉,不樂意還是怎麼着?”
大丫咬緊唇瓣,低頭不說話。
宋婆子問不出來,隻好看向曹媽媽。
曹媽媽把在甯州發生的事一五一十交代出來。
宋婆子聽完,直接跟她說:“你要不樂意,我趕明兒就讓人送你回去。”
大丫一聽,臉色有些白,拼命搖頭,“奶奶,我不回去。”
她不能就這麼回去,否則會把娘氣出個好歹的。
“你都不樂意來你三叔家,幹啥不回去?”
大丫答不上來。
宋婆子又道:“你要走我不攔你,但你要留,就得有個留的态度,你三嬸是打你了還是罵你了?”
“都沒有。”大丫的聲音有些微弱。
“既然沒打你也沒罵你,你甩臉子給誰看?是你娘求着你三叔三嬸把你接來京城的,不是你三叔三嬸吃飽了沒事兒幹找人把你綁來的,往後人家又要把你當成親閨女養,又要出錢出力,怎麼着,非得再給你每天點三炷香你才肯露個笑臉?”
宋婆子本來就不是慈和的性子,訓起人來更是半點情面都不留。
大丫直接紅了眼。
溫婉勸道:“娘,大丫剛來,一時半會兒的不适應也正常,您就少說兩句吧,我已經讓金媽媽燒了熱水,一會兒讓她泡個澡再吃頓熱乎飯去睡上一覺,趕了一路,想來怪累的。”
宋婆子并不覺得自己有錯,“大丫什麼德行,我這當奶奶的比你一個當嬸嬸的更清楚,這會兒要是不把她那小性子扳回來,往後在你們家形成習慣,你又不能打不能罵,隻能由着她,那她還學個啥?倒不如送回去繼續當個小村姑的好,省得她待得不痛快,你們也不好伺候。”
……
當着奶奶的面,大丫硬生生把眼淚逼回去,等跟着溫婉去了給她準備的房間,脫了衣裳泡進浴桶,淚珠子才撲簌簌往下掉。
溫婉從衣櫥裡翻找了自己的衣裳來給她換,進門聽到屏風後傳來啜泣聲,她腳步放輕。
大丫聽到動靜,伸手一抹淚,“我沒事,三嬸嬸進來吧!”
溫婉走到浴桶邊,将幹淨衣裳挂在屏風上,溫聲道,“你奶奶是個直性子,在老家那會兒說話就這樣,你别往心裡去,等泡了澡吃了飯,去床上躺會兒,有什麼事,等你适應了再說。”
大丫擡眼瞧了瞧溫婉。
眼前這位三嬸嬸,跟在甯州那會兒的容貌差别并不大,可是舉手投足之間,能看出不同于以往的非凡修養,知性大方,端莊自信,哪怕當了官夫人也不會輕易端架子,跟她獨處,有一種溫馨質樸的自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