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被她吓一跳,“這是怎麼了?”
一邊問,一邊吩咐人去請太醫。
宮女已經遞了痰盂來,芳華彎着腰,等吐完漱了口再直起身,臉色微微有些白。
面對母親和哥哥關切的眼神,她努力壓下反胃的感覺,“想來是這段日子太過操勞,沒怎麼吃下飯,傷着了脾胃。”
一旁的陸行舟目色微閃。
他其實有注意到,阿音的月事晚了好些日子,隻不過這段時間一直忙着晏清的事兒,沒尋着機會問。
陸行舟已經幾十歲的人,哪怕之前的兩個孩子發現有孕時他都不在場,一些基礎常識,他還是有所耳聞。
并非沒有朝着某個方向猜測過,隻不過考慮到自己一把年紀當外祖父的人,膝下再有子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他覺得有很大可能是阿音操勞太過壞了身子。
――
太醫很快趕來,給芳華探脈之後,面上露出喜色,“恭喜長……恭喜太後娘娘,夫人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
聞言,太後手裡的茶盞沒端穩,晃了幾晃之後,落在地上。
陸行舟偏頭,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哪怕不說話,芳華也感受到他内心不同于以往的激動和狂喜。
她忍不住笑,“傻眼了?”
陸行舟還是沒說話。
跟阿音的孩子,這不是頭一個,算上陸晏清,他已經當過兩個孩子的爹。
隻不過,當初知道晏清存在的時候,他的内心是複雜的。
對于一個正常男人而言,不可能在第一時間接受。
然而想到他們之間的種種,他又能理解她的苦衷,到底還是在時間的消磨下慢慢把那個孩子當成自己親生的。
婉婉算是一份意外驚喜,知道得太晚,卻也突然,隻是不能讓他正大光明地以父親身份對她好。
那兩個孩子,不管是不是親生,在他們身上,多多少少留有遺憾。
可現在這個不同,它是自己親眼見證被探出喜脈,第一時間和阿音一塊兒分享喜訊的親生骨肉。
那種老來得子的期待感和滿足感,無以言說。
有生之年,第一次如此期待孩子的降生以及往後陪着它成長。
不是為了延續香火,隻是太希望能有個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孩子,不管是小子還是丫頭,隻要是親骨肉,都好,他都喜歡。
芳華瞅了瞅還在發呆的陸行舟,抿着嘴又笑,“我娘和哥哥可都在呢,你這樣直喇喇地盯着我,也不嫌害臊。”
說着,自己先低下頭去,唇邊,是藏不住的甜蜜。
得知有孕,她腦子裡所有的黑與白似乎都不存在,也不重要了。
她如今隻想去甯州,安安穩穩地和丈夫過着最普通卻簡單溫馨的日子,沒有勾心鬥角,不用成天提防着誰又要害自己。
任何人的生命到最後都逃不過一死,中間短短幾十年,她不想讓自己過得太累,往後更不想浪費太多時間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兇腔内的一顆心,隻夠裝相公和孩子。
“簡直是意外之喜。”太後不由感慨,視線挪向兒子。
光熹帝眼裡,明晃晃地寫着羨慕。
他人到中年,卻隻得一子。
要知道在皇家,最講究枝繁葉茂。
正是因為沒有多餘的皇子作為儲君候選,趙熙才會成為衆矢之的。
前頭兩年,光熹帝還迫不及待地想立趙熙為太子。
可現如今,他改變主意了,在位的一天,都不會明着立太子,等大限将至的時候,再直接寫傳位昭書。
這樣一來,就能避免許多不必要的紛争。
趙熙作為目前唯一能為皇家延續香火的皇子,絕不可因為外戚而半途夭折。
……
查出有孕,陸行舟夫妻倆就沒在皇宮裡多待,飯後直接告辭。
他們目前還是住在公主府。
沒有了外人的視線,回程路上的馬車裡,陸行舟忍不住把芳華摟入懷,下巴輕輕蹭着她的發頂。
芳華伸手,回抱着他精瘦的腰身,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語氣輕而柔,“我終于能彌補你多年的缺憾了。”
陸行舟輕嗯一聲,沒有說太多的話,但她就是感受得到,他很歡喜,歡喜這個孩子的到來。
――
陸晏清被流放的這天,陸行舟夫妻倆等在城門外與他道别。
看到上了枷鎖的兒子,芳華心裡一下子堵了起來。
陸晏清老遠看到爹娘,忽然停下步子,緊緊抿着唇,喉口緊得發疼。
芳華等不及他走過來,直接迎上去,伸手摸了摸他削瘦憔悴的小臉,“晏清這幾日是不是又沒吃好睡好?”
陸晏清搖頭,“已經不做噩夢了,晚上能多睡會兒。”
芳華見他一直不肯正視自己,想着他可能心理負擔太重,也沒勉強,隻囑咐說:“你到了那邊,好好幹活,我已經跟你舅舅打過招呼,除非你犯了錯,否則那邊的人不會對你濫用私刑的,隻要你肯堅持,三十年後,咱們一家人就能再團聚。”
陸晏清沉默了會兒,忽然開口,“娘,我問您個問題,您老實回答我。”
“什麼問題,你隻管問。”
已經是最後一面了,芳華沒有什麼是不能答應他的。
陸晏清看了眼不遠處正在和官差交涉的陸行舟,轉而将視線落在芳華身上,“我大伯娘那天說的話是不是真的,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芳華怔了怔,“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您隻管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芳華本不欲如實相告,可對上兒子的眼神,終究還是妥協,“沒錯,他不是你的生父。”
芳華說着,看了看陸晏清的臉色,怕他承受不住崩了心态,又及時道:“可他一直以來,都把你當成親生兒子。”
“是啊!”陸晏清的反應出人意料,他沒有像之前那樣暴跳如雷大聲嚷叫,被扣在鐐铐裡的雙手不安地絞緊,語氣裡是數不盡的愧疚和悔意,“明明我不是他親生,他卻甘願因為我而陪着娘自請除族回甯州為礦難者終身守靈,這樣的父愛,太深太沉,孩兒怕是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芳華輕聲說:“他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從未想過要你回報什麼,若真有,那就是希望你能堅持到最後,我們會在甯州等你。”
陸晏清垂下眼睫,“孩兒犯下滔天大罪,無顔面對爹娘,臨走前,唯有祈求上蒼,能讓爹娘身體康健,平安順遂地等到孩兒回來,到那時,我一定把前些年沒盡的孝道全部彌補回來。”
芳華含着淚笑,“好孩子,娘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陸晏清道:“我就不見爹了,還望娘幫我把方才的話轉告一下。”
說着,直接扭過身,行走的時候,腳腕上的鐵鍊發出嘩啦啦的金屬撞擊聲,透着說不出的蒼涼感。
芳華看着他逐漸遠去的背影,一直強忍着的淚終于落下。
陸行舟先前一直在跟押送陸晏清出關的官差交涉,目的是想讓對方一路上不要苛待他。
等回過頭,發現陸晏清早已經由另外一個官差押送着走出去好遠。
陸行舟猜想到什麼,走到芳華身邊,目光望向那道孤涼的背影,話卻是對着芳華說:“他是不是不願意見到我?”
“不是不願意,是無顔面對。”芳華道:“剛才他問我,自己是不是你親生,我說實話了。”
陸行舟側目看着她。
芳華把陸晏清說的話一字不漏地轉述給陸行舟。
陸行舟聞言,沉默片刻,說:“經此一事,看來他是真長大了,但願三十年後,他還能安然無恙地回來。”
――
送完陸晏清,夫妻倆打算回公主府收拾東西,跟着就啟程去甯州。
剛走回城門内,就見宋巍站在不遠處。
見着二人,他上前來喊了聲嶽父嶽母。
“三郎,你什麼時候來的?”芳華問。
“來了有一會兒了。”宋巍道:“本就打算來送送晏清,隻不過他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和他之前又有些龃龉,正面出現不太合适,我不想他在臨走前還跟我起沖突敗了心情,所以沒太靠近你們。”
又問:“我看他走得很平靜,是不是因為這件事,反省了不少?”
芳華點點頭,“晏清這孩子算是被這樁案子徹底激醒了,悔悟了很多,也成長了不少。”
宋巍覺得欣慰,“如此看來,三十年的流放對他而言,未必不是個磨砺的好機會。”
人都走了,芳華心裡堵着,不想再談及晏清,适時轉移話題,“三郎,婉婉最近如何?”
“她一切安好。”宋巍回。
“能否安排我們見上一面?”陸行舟忽然開口。
即将離開,要說京城還有什麼讓他放不下,莫過于這個從未喊過他一聲爹的女兒。
宋巍能理解嶽父想見親生閨女的心情,點頭道:“安排見面不難,隻不過到時候,還希望嶽父嶽母不要突然跟她相認。”
“這個你放心,我們原就沒打算跟婉婉相認,隻是想着馬上要走了,最後見她一面而已。”
宋巍颔首,看向芳華,“還是在上次那家茶樓,嶽父嶽母先行一步到裡面稍作休息,小婿回家接了婉婉和進寶就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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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巍回到家,溫婉今日休沐,正在書房練字帖。
見到他進來,溫婉面上露出笑容來,沖他招手,“相公你快過來看,我今兒寫的這個好不好。”
宋巍走到書案前,視線定格在她寫的簪花小楷上,彎唇笑道:“比昨天進步了一些。”
“一些是多少?”溫婉仰着腦袋問,大有一種他答不上來她就不罷休的意味。
宋巍揚唇一笑,順勢将她手中的毛筆抽出去,“婉婉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你和那位公主長得很像?”
“當然記得了。”溫婉嗯嗯點頭,“那可是陸晏清的生母呢!”
“他們今日要離開京城去甯州了,我帶你去見見她,如何?”
溫婉眨眨眼,“能見嗎?”
宋巍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眼神,“隻要你願意去,就能見。”
溫婉對相公是絕對的信任,一聽能見,沒多想什麼,直接點頭,“好,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