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不如歸去
看着面前這碗醒酒湯,喬晚的臉忍不住又紅了,但顧忌到身後的孟廣澤,默默地把這碗醒酒湯“噸噸噸”一飲而盡,往桌上一擱,幾乎壓抑不住内心的雀躍了。
她!真的!好高興啊!!
活了四十多年,好像從來都沒這麼高興過!
喝完醒酒湯,喬晚倒頭就睡,這一覺,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一大早。
晚宴雖然結束了,但這兒還有不少拜帖等着她一一回複呢。
喬晚先是整理了好了儀容,去見了崇德古苑,陸家等一幹長老,離開之後,天際都已經日落西山了,在轉道去往岑家的半道上,突然瞥見了三兩個大光明殿弟子。
一想到尊者,喬晚略一猶豫,上前叫住了那三兩個大光明殿弟子:“諸位道友,請問尊者……”
“喬道友?”那兩三個大光明殿弟子十分親切地笑了起來,“你來得正好。”
她來得正好?
結果大光明殿弟子接下來的那半句話直接把喬晚給砸懵了。
“尊者正準備閉關啦,道友你不來看看尊者嗎?”
喬晚頓時就愣住了,從昨天到現在一直在心口翻湧的熱烈與高興,突然像被潑了盆冷水一樣,她聽到了自己幹巴巴的問:“閉關……什麼閉關?”
那兩三個大光明殿弟子卻突然歎息了一聲,嗓音有些沉郁:“這一役我們……我們那麼多同修早登了涅槃,尊者雖然不說。”
但他們知道,這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尊者,其實心裡難受着呢。
喬晚這次突然想到了這一茬,忍不住抿緊了唇。
是的,和魔域的這一次正面沖突,犧牲了這麼多弟子,根本算不上多麼值得歡欣鼓舞的事情。
她甚至……甚至被喜悅沖昏了頭腦,忘記了大光明殿弟子的慘死。
“尊者這回來昆山就是為的鬼市和人牲這回事,昨天已經聯絡了各宗門,與雲煙仙府的公孫長老一道兒,将殘存的蕭家勢力連根拔起。如今事情解決了,尊者擔心魔域遲早會卷土重來,這才決心要閉關。”大光明殿弟子有點兒疑惑,“喬姑娘,你與尊者關系最好,尊者沒告訴你這件事嗎?”
喬晚嗫嚅了兩下,吶吶地輕輕“嗯”了一聲。
那兩三個大光明殿弟子又看了她一眼,好言安慰道:“興許是尊者舍不得打擾姑娘你吧。”
喬晚猛然擡起頭,問道:“尊者……尊者什麼時候出發?”
“現在就準備出發了。”大光明殿弟子道:“我們幾個是來處理最後那點兒事兒的。道友你要送尊者嗎?”
大光明殿弟子離開之後,喬晚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清朗的碧空下這巍峨起伏的群山,看了半天,也站了半天。
直到孟廣澤驚訝的嗓音響起:“妙法尊者閉關,你不去看看?阿晚,你與這位尊者關系不是很好嗎?”
喬晚覺得有些挫敗,捂住了臉:“前輩……我……我也不知道。”
孟廣澤靜靜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明白了什麼,輕輕歎了口氣,揉了揉她腦袋:“去看看吧。”
自家女兒喜歡上個佛門高僧這件事兒,孟廣澤無法多說點兒什麼,看着少女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更有些苦惱,歎息自家女兒情路之坎坷……甚至于……無望。
“我在想。”昨天的高興被兜頭澆滅了個一幹二淨,喬晚沉悶地道:“是不是避開前輩比較好。”
喜歡這種情緒,根本由不得她自己掌控。
喬晚心裡很清楚,她與妙法尊者沒有半點可能性,倒不如……倒不如就此減少點兒接觸。
那兩三個大光明殿弟子驚訝的嗓音仿佛還在耳畔回蕩。
“喬姑娘,你與尊者關系最好,尊者沒告訴你這件事嗎?”
說不定,說不定,就是因為對她的仰慕之情而感到困擾,所以才故意沒有告訴她吧!!一想到這一點,喬晚臉上一陣火辣辣的,尴尬如同潮水一般快要将她吞沒了。
但是這叫她怎麼回複那些大光明殿弟子呢。
或許是看不下去她這般糾結和沉悶了,孟廣澤溫和地,掰碎了講給她聽。
“那位尊者這一閉關,不知道何時才能出關,到時候你又要沉睡,不去看看,阿晚,你确定不後悔嗎?”
“去看看倒也好,思念這種東西,不會因為你刻意逃避而減弱半分,反而在以後的日子裡越來越濃郁,越來越強烈,直至沉溺其中。”
喬晚震驚地看着孟廣澤:“前輩……?!”
她爹怎麼會那麼熟練啊!
孟廣澤輕笑了一下,又摸了摸她腦袋,笑吟吟道:“那是因為将阿晚交給喬家之後,爹爹無時無刻不都在想你啊。”
寬厚的,有些粗糙的手掌落在發頂,喬晚臉又忍不住紅了。
夠了!這個無時無刻不在散發魅力的老男人。
不過,被孟廣澤這麼一分析,喬晚猶豫了一下,還是按緊了腰側的佩劍,沖下了昆山。
這回尊者沒有回大光明殿,而是一路往北,往北境大雪山的方向去了。
那裡……是魔域與修真界最重要的關隘。
不用多想,喬晚也能明白,妙法尊者選擇在此處閉關的用意。
一路馬不停蹄地狂奔,終于在渡口前,喬晚遠遠地隔着漫天的蘆花,瞥見了渡口前那幾道寥寥的清寂的身影。
晚霞落在這冷冷的一汪秋水中,渡口前蘆葦叢生,秋風乍起,蘆花深處蕩起雪濤。
佛者看上去有些清瘦寂寥的身影,也落在了這冷冷的秋水中,藏藍色的長發被秋風吹起,風灌滿了青色的袈裟袍袖。
極豔,極哀。
前來送行的人不多,或許是因為在山門前就已經寒暄過,如今這渡口隻有妙法尊者與門下兩三個弟子和一匹白馬。
妙法尊者敏銳到幾乎可怕地擡眼,目光落在了蘆葦蕩中喬晚的身上。
“喬晚?”他皺起遠山般的眉,“你怎麼在這兒?”
喬晚不太自在地上前幾步,“前輩……”
在那道嚴厲清正的視線中,喃喃道:“我……我來送送你。”
話音剛落,那道嚴厲的視線突然柔軟了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天際突然飄起了蒙蒙的細雨,天際霧霭蒙蒙,蘆花被風一吹,恍若雪花漫天四散。
雨水清瘦,水波蕩漾。
在對上那蓮華青眼的刹那,看着這蘆葦深處的清瘦身影,喬晚心裡冷不防地想起了“銀碗盛雪,明月藏鹭”那八個字。
“前輩……”喬晚頓了頓,澀聲問:“前輩這回要閉關多久?”
“直到心魔安生。”
喬晚默默行了個晚輩禮:“江湖紛擾,難得有此機會,前輩且安心修行。”
“請讓晚輩……”局促道:“請讓晚輩,送前輩一程吧。”
妙法尊者靜靜地看了她一眼,并未出言拒絕。
主動牽着那匹白馬,喬晚靜靜地落後在佛者半步。
沒想到妙法尊者竟然溫言道:“到我身邊來。”
“這幾天可有所感悟。”
喬晚抿唇,審慎地回答:“世相無常。”
“望你能歇一切攀緣,貪嗔愛取,垢淨情盡。不被見聞覺知所縛,不被諸境所惑,望你能在錦繡叢中,秉持本心,勤勉修行。”
喬晚心境突然間也清靜了下來,與佛者并肩,沐雨緩緩而行。
喬晚問:“前輩,請問三教有什麼相同或不同之處嗎?晚輩儒釋道三修,始終不能将這三教功法貫徹。”
妙法答:“你若用它就相同,你若拘泥于它就不同,迷惑省悟在個人,不再三教的相同與不同。”
”前輩的意思是,不論是儒,是道,亦或是佛,不過都是渡人的大道罷了?”喬晚略一思忖,又問,“那什麼是道?”
妙法答:“平常心即是道。”
喬晚問:“時人多想着得道成仙,前輩怎麼看?”
妙法答:“心生向往之意,則生執着之心,即背離大道。如登大道,則廣闊開朗,如荒荒油雲,寥寥長風,心境開闊,心無挂礙。”
妙法尊者溫和道:“你且記住,切諸法,莫記憶,莫緣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無所辨别。”
“那要如何做到心如木石呢?”
“一切諸法,本不自言空,不自言色,亦不言是非垢淨,亦無心系縛人。但時人自虛妄計著,作若幹種理解,起若幹種知見,生若幹種愛畏。須得明白諸法不自生,皆從自己一念。”
“諸法不自生,皆從自己一念。”喬晚默默回念,一擡眼,不由得又怔住了。
佛者秀眉舒展,那冷豔的容貌竟然依稀多了幾分溫柔。
原來,妙法前輩竟然可以這麼溫柔。
喬晚默然無語,恭敬有禮地又行了一禮,鄭重地收下了佛者這溫和的,不厭其煩的諄諄教導。
又并肩走了一段路之後,妙法尊者轉身,卻不讓她再相送了。
妙法尊者微微颌首,藏藍色的發絲間落了些蘆花,恍若白頭,他長發披散,看着她的眼神溫和了下來:“喬晚,回去罷。”
喬晚沒有拒絕,隻是從儲物袋裡掏出了那把笛子:“就讓晚輩用這一首笛子為前輩送行吧。”
笛聲悠悠,在這一疊聲裡,秋水冷冽,白練中倒映出一輪蒼涼的落日。
枯草沒膝,佛者并未回頭,袍袖翩翩間,與那三兩個弟子一道,消失在了這茫茫蘆花,蒙蒙細雨深處。
銀碗盛雪,明月藏鹭,白馬入蘆花。
喬晚愣愣地收回了笛子,沉默無言地朝着佛者離去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弟子禮。
今日相尋何處去,數聲清磬入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