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寬恕的美麗(2)
在李哥的辦公室,小波第一次叮咛她,做事不能沖動,要珍惜自己。他笑着問她:“琦琦,你将來想做什麼嗎?”
“嗯……嗯……我喜歡看書,也許可以開個小書店,看看書,賺點錢,足夠養活自己就可以了。”
在明白過來的一瞬間,琦琦隻覺得眼前好像有千萬朵火紅的花一路高歌着次第開放,整個世界都被點亮了,整個身體都好似要被喜悅炸裂。
他沒有忘記!他沒有忘記!
猝不及防間,一滴又一滴的水滴掉落到台球桌上,印出一個個深綠的漬印。羅琦琦雙手撐在台球桌旁,低着頭,任由淚水肆意地落下,卻邊哭邊咧着嘴笑,他還記得我,小波還記得我!
小波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她!
她代替他實現了一個夢,所以他就也代替她實現一個夢。她帶着他的夢想去飛翔,而他守着她的夢想在這裡靜靜等候。
可是,小波啊,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為什麼讓我在多年前哭泣着離去?
羅琦琦提起手袋,走到櫃台前結賬。
“我能給王姐留個言嗎?麻煩你們盡快轉交給她。”
收銀員把零錢遞給羅琦琦:“沒問題,我會打電話告訴王姐。”
羅琦琦拿起筆,在留言紙上寫下:
美麗溫馨的小書店,像一個少年時的夢。做夢的人在紅塵颠簸中都已經忘記了自己想過什麼,卻沒有料到,蓦然回首時,夢已經實現。
小波,明天我會在河邊等你,不見不散。
琦琦
已經遞給收銀員,可她又不放心起來,把留言紙拿回,在下面補充了一句:“我說的是不見不散!”
羅琦琦提着手袋走出了書店,随着人潮邊走邊逛,和剛才是一模一樣的陌生景緻,她卻沒有了剛才的惆怅,忍不住地笑了又笑。
這些年來,她去過很多國家,看過很多風景,經曆過很多事情,但是,她最想分享這一切的人卻不在,一切的精彩都帶着一絲遺憾,明天她會告訴他一切,這些年的辛苦與精彩。
一對夫婦從她身側走過,男子留着非常短的闆寸,穿着無袖背心,體形健壯,兩隻胳膊上的肌肉充滿力量地糾結着,背上有大片的刺青,一直延伸到胳膊上。
他的肩膀上扛着一個小男孩,小男孩抓着他的頭,大聲喊“駕、駕”,男子身邊走着一個燙着長卷發的美麗女子,一面大聲講着電話,一面時不時看兒子一眼。
羅琦琦和他們迎面而過,慢慢停住了腳步,他們卻從她身邊徑直走了過去。
琦琦回過頭,看着他們走過一家家店鋪,停在了“在水一方”前,男子猛地把兒子抛起來,再接住,小孩高興地哈哈大笑,就在笑聲中,男子把孩子夾在胳膊底下,走進了“在水一方”。女子仍然站在店門口,講着電話。
隔着人群,羅琦琦一直看着她,她的視線好幾次都從羅琦琦身上掃過,卻停都沒有停。
琦琦笑起來,妖娆和烏賊真的在一起了!時光之河中究竟流過什麼,已經不重要,當年和妖娆在一起的男子也許是她的親戚,也許是她絕望時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但是,不管怎麼樣,她最後終究選擇了烏賊。
羅琦琦對妖娆笑了笑,轉過身子,彙入了人海中,剛才的喜悅卻消失不見。
如果在十多年前告訴烏賊和妖娆,他們會和琦琦對面相站卻不相識,肯定沒有人會相信,可這擾擾攘攘的紅塵、忙忙碌碌的人生終究是磨蝕掉了以為不可能忘的記憶,但她能怪他們嗎?她不也忘記了他們的名字?這不就是人生嗎?一邊行走,一邊遺忘。
十年光陰,她對小波的生活一無所知,也許小波早就不關心她做過什麼。
“在水一方”肯定和過去有關,卻不見得和她有關,也許那隻不過是小波對那段逝去光陰的紀念。
隻要曾經年少,每個人都會在心底深處為逝去的青春留一點柔軟。在滄桑流年的某個間隙,眼中會忽然掠過一縷莫名的黯然,在似曾相識的風景前,心頭會蓦然升起一段無名的惆怅。但這些黯然與惆怅,并不意味着他們想和那些記憶中的人重逢。
過去的光陰就是過去的光陰,不可能再回溯,往日的朋友就是往日的朋友,隻在記憶裡美好。
小波會趕赴她的河邊之約嗎?
她不知道。
清晨,吃過早飯後,羅琦琦穿上白T恤、牛仔短褲,背起大背包,帶着水和面包,徒步走向河邊。
上一次,她離開時,以為隻要自己願意,随時就可以回來,卻不料在生活的激流中,舊地重遊是非常奢侈的事情,這一别就是十年。
走了一個多小時,到了綠化林,每棵樹都長得又高又大,記憶中,隻是個小樹林,如今卻像小森林。
琦琦一邊走着,一邊溫柔地撫摸過樹幹。
很多年前,曾有個穿着白藍T恤,風華正茂的少年站在這裡,等着他心愛的女孩。那個少年已經被時光帶走,可它們依舊在這裡。
羅琦琦穿過茂密的綠化林,到了河邊。
“我回來了。”她在心裡默默說。
她放下肩上的雙肩包,坐到河邊,凝視着河水,這就是她魂牽夢萦的地方。
在無數個午夜夢回,她常常夢到回到了河邊,在她的夢裡,有張駿、小波、曉菲,關荷,他們還是少年時的樣子,大家在一起說說笑笑,快樂地嬉戲。
有時候,她會從夢裡笑醒,歡喜盈滿心間,卻在刹那後意識到,他們早已經離她而去,如那一去不複返的青春。
琦琦默默坐了很久後,從包裡拿出那個有自己簽名的紙箱子,緊緊地抱在懷裡。
十年之前,她毫不猶豫地将它們留在身後,奔向未來,十年之後,她開始明白,她永不能割離那些記憶,不管是痛苦還是歡笑,都是她的财富,她的生命因為它們而豐盈,所以,這一次,她會帶着它們走向未來。
她打開了箱子。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不大的透明塑料罐,罐子裡裝着幾瓶已經幹涸的指甲油,幾個掉色的發夾。
曉菲出事後剪掉了頭發,拼命把自己往男孩的樣子打扮,把自己不用的指甲油和發夾全送給了她。
琦琦拿起指甲油放在手掌間把玩着。
初二的那個暑假,她天天去看曉菲,兩個人在曉菲家的沙發上塗指甲油,曉菲教她如何搭配指甲油和衣服的顔色,還幫她梳頭别卡子,兩個人唧唧咕咕地說話,約定了将來上一所大學,永遠是好朋友。曉菲還嘲笑她沒有宏大的理想,不會賺錢,可又說沒有關系,她會負責賺錢來照顧她們倆。
羅琦琦對着指甲油輕聲說:“曉菲,你在哪裡?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已經很厲害了,很會賺錢了,不管你是什麼樣子,我都有能力照顧好你。”
大學畢業後,羅琦琦放棄了北京的工作機會,去了廣州。
在陌生的城市,結交新的朋友,工作之餘,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利用各種機會,泡遍廣州、深圳、香港的酒吧。酒吧裡的歌手們都是南下追尋音樂夢想的年輕人,很多人和王征相似,卻不是王征。
羅琦琦白天做着最正經、最嚴肅的辦公室白領,夜裡就變成了流連聲色場所的夜女郎,她出手大方,廣交朋友,聊着各種八卦是非。
在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中,她挖掘出了一點點王征的消息,他在酒吧裡唱過歌,和人組織過樂隊,似乎還真灌制過一張失敗的唱片,然後,他就銷聲匿迹了。
這裡的人都是這樣,突然之間,冒出來,用着很文藝的假名,玩着音樂,談着理想,一年年過去,理想越變越淡,酒卻越喝越多,一些人會突然頓悟後消失,一些人會從麻醉自己的酒漸漸過渡到毒,一日日腐爛,像鬼魂一樣徘徊在城市的黑暗角落裡。
王征消失的結局,并不是最差的結局。可是,曉菲呢?
羅琦琦幾乎上窮碧落下黃泉,卻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她曾淩晨三點站在廣州的天橋上,對着整個城市大喊:“葛曉菲,你還欠我一次羊肉串!”
一遍遍,喊得聲嘶力竭,回答她的是一串問候語,問候了她祖宗三代的女性親屬。
這個城市喧嘩熱鬧,日日夜夜都有聲音,可是,就是沒有她尋找的聲音。
一年多後,她在陳勁的建議下,申請到斯坦福大學的工商管理碩士,離開了廣州。
羅琦琦握着指甲油,把頭埋在膝蓋上。
這個世界有些事情會有答案,可有些事情似乎永遠都不會有答案。曉菲會不會成為她生命中永遠沒有答案的謎題?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她會永遠背負着它,直到死亡。
很久之後,琦琦才把指甲油放回了紙箱裡,随手從紙箱裡又抽取了一件東西。
是一個白色的小塑料袋,摸着軟軟的,不知道裝着什麼。
琦琦滿是好奇地打開,看見了一條紅底白點的小裙子。她猛地一下捂着嘴,震驚地盯着。
她竟然保存着這個?連她自己都忘記了!
她忍不住站起來,把裙子抖開,仔細地看着,這麼多年過去,這條裙子竟然依然像新的一樣。她把裙子放在自己身上比着,好像還算合身。
琦琦忍不住腳底下踩了幾個舞步,如果小波肯見她,她一定會穿上這條裙子,請他跳一支舞。
下意識地,她擡頭看向河岸,已經是下午,小波仍沒有出現。
他會來嗎?不知道。
琦琦一會兒有無數個理由覺得小波一定會來,一會兒又有無數個理由覺得小波一定不會來。
昨夜她曾為這個問題無限焦慮,現在卻開始平靜,來與不來是小波的選擇,等待與不等待是她的選擇,她所能做的隻能是盡力後的無遺憾。
琦琦把裙子疊好,用塑料袋包上,放回紙箱裡,閉上眼睛,在箱子裡摸着。
這一次拿起的會是哪一段記憶?
一個褐色的大牛皮信封。
這個琦琦倒是記得,裡面裝着和張駿有關的東西,但究竟有些什麼,她卻記不太清楚了。
長城的門票,頤和園的門票,青島蛇館的門票……故宮的門票上寫着學生票,頤和園的門票才十五塊,現在隻怕五十塊都不夠。
幾張電影票,沒有年份,隻有日期,有藍色的,粉色的,黃色的,每一種顔色都是兩張,座位号連在一起。這應該是她和張駿去看過的電影的電影票。
琦琦拿着電影票,翻來覆去地看,卻一點都想不起來與這個電影票相關聯的電影是什麼。她也回憶不起,他們在電影院裡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一張小學畢業時的合影,張駿頂着一個刺猬頭,站在最後一排的中間,沖着鏡頭,咧着嘴傻笑。女生們在前面兩排,她縮在最旁邊,臉上一絲笑容沒有,眼睛沒有看鏡頭,而是盯着地面,隻能看到半張臉。
琦琦看得笑起來,這個别扭的小傻妞真是她嗎?卻很快意識到,這竟然是她和張駿唯一的一張合影。夏令營時,有很多照相機會,她固執别扭地全部拒絕了。有兩三次集體合影,可底片在邢老師那裡,回學校後,邢老師一忙就全忘了,壓根兒沒沖洗給他們,她當時也沒在意。
羅琦琦握着相片,難受無比,她和張駿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青島,可竟然因為她的别扭和固執,一張相片都沒留下。為什麼當年的她可以那麼敏感倔強又固執呢?
一張聖誕賀卡,估計為了照顧她,裡面沒有任何牽涉情愛的字眼,就是祝福她聖誕快樂,可是在大賀卡的裡面夾着一個小小的桃心賀卡,上面用英文寫着:“I’llloveyouforever!!!!!!”寫字的人應該是覺得光寫字還不能夠表達自己的感情,又連着用了六個感歎号。也許非常幼稚,卻滿是真摯。
羅琦琦怔怔地看着,十一年前,她收到這張賀卡,可是,竟然是十一年後,她才第一次看懂了這個小賀卡的心思和那幾個感歎号。當年收到時,估計她隻是甜甜蜜蜜地看完,卻壓根兒沒真正讀懂送卡人的細緻體貼。那個少年想寫很多情話,卻又擔心她怕被父母發現,所以就用了一個大賀卡寫着祝福語,再用一個可以取掉的小賀卡寫着情話。市面上買不到那麼小的賀卡,他肯定先要挑一張上面印着桃心的大賀卡,再用剪刀把桃心小心地剪出來。
琦琦眼前浮現出一個少年,全神貫注地剪着賀卡,小心翼翼地把小賀卡粘貼到大賀卡上,再用白紙吸幹淨膠水,不能弄髒任何一個地方,因為這是送給他心愛的女孩的禮物……
在她的生命裡,曾有一個少年這麼深愛過她。
那個少年曾對她吟唱:“無求什麼無尋什麼,突破天地,但求夜深奔波以後能望見你。平凡亦可平淡亦可,自有天地,但求日出清早到後能望見你。名是什麼财是什麼,是好滋味,但如在生,朝朝每夜能望見你,那更加的好過。當身邊的一切如風是你讓我找到根蒂,不願離開隻願留低情是永不枯萎……”
那個少年會為了她神魂颠倒,考試考得亂七八糟,毫不在乎自己的将來;那個少年會因為她,吃醋到大打出手,絲毫不考慮自己的前途;那個少年覺得她比自己更重要,願意為了她努力改變自己。
可是,他的感情終究被她的自卑、驕傲、任性、笨拙、倔強消磨光了。
羅琦琦的眼睛慢慢濕潤了,她開始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她依然忘不掉張駿――那個早已經不愛她的人。她忘不掉的也許不是張駿,而是,曾有一個人那麼愛過她。她耿耿于懷的也許不是張駿不愛她了,而是,再沒有一個男人像張駿那麼愛她了。
太陽慢慢地向西邊挪去,羅琦琦坐在河邊,拾取着一段又一段的回憶――那些美麗或不美麗的一瞬又一瞬,有肆意飛揚的歡笑,也有壓抑痛苦的哭泣。
但漫漫時光,終将也必将把所有的痛苦和歡笑都凝聚成回憶中最美的星辰,溫柔地照拂着我們的生命。
因為他們的駐足、回眸,我們的花季才沒有成為一個人的寂寞哼唱,因為他們的陪伴、微笑,我們的花季才奏出了最絢爛的樂章。
那些曾陪着我們哭泣歡笑的人的确已經遠去,也許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可是,他們留下的那些愛與關懷卻永不會逝去。
在我們蓦然回首的刹那,他們就在那裡,依舊年輕的眉眼,镌刻着我們的青春,而我們依舊年輕的眉眼,也永遠镌刻在他們的青春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