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 第16章 似曾風雨路(3)
我站了很久,腦子裡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直到一個騎着自行車的人從橋上經過時,我才驚覺,該回家了,否則就是采取寬松教育的爸爸媽媽也要怒了。
一路跑回家,已經十一點,媽媽的臉色很難看,我沒等她問,主動道歉:“我和曉菲在同學家裡看《機器貓》看晚了,沒注意時間。”真慶幸那個年代,沒有幾家安裝電話。
媽媽和爸爸的臉色緩和下來:“趕緊去睡覺吧,下次注意時間。”
我點點頭,立即去刷牙洗臉。
之後,我在歌廳經常看到張駿和那個女子在一起,人人都說她是張駿的女朋友,隐約間,我知道她已經參加工作,是幼兒園的老師,可更多的,我一點都不想知道,甚至她的名字,我都拒絕聽,即使聽到了,也拒絕記住,似乎,隻要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可以當她不存在。
我本來快活似神仙的暑假浮出陰影,我第一次知道,凝望着一個人的時候,兇口竟會脹痛,聽到一首歌的時候,會想落淚,其實,我從來沒對張駿抱有任何希望,可是也許我心底有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幻念,所以當親眼看到時會異常傷心。甚至我會很惡毒地想,為什麼這個女的不像關荷一樣,瞧不上張駿呢?最好她能甩掉張駿。
那個女的非常喜歡唱《像霧像雨又像風》,每到K歌廳,必唱這首歌。
每次聽到這首歌,我就幹什麼的心情都沒了,《像霧像雨又像風》被我列為最讨厭的歌曲,我幼稚地把K歌廳裡有這首歌的帶子都藏起來,别的客人不能唱,也就算了,可那個女孩很固執,非要唱這首歌。小波焦頭爛額地四處尋找,還要一遍遍對女孩子說“對不起”,我看不過去,隻能從沙發底下翻出帶子,裝作剛找到,若無其事地拿給他們。
女孩子欣喜地接過帶子,連聲說“謝謝”,友善地邀請我和他們一塊兒玩,我冷冰冰、極其不給她面子地說:“我不喜歡唱歌。”
女孩尴尬地笑:“我看你整天在歌廳玩,竟然不喜歡唱歌?”
小波趕在我狗嘴裡再吐刺語前,把我推出包廂。張駿自始至終冷漠地坐在沙發上,一種看别人故事的置身事外。
包廂的門被關上,我酸溜溜地想,難道關上門之後,你仍是這副表情嗎?
幫他們送飲料的小姐姐問我和小波:“那個張駿真和琦琦同年級?”
我不理她,小波和善地回答:“是一個年級。”
小姐姐無比驚訝地說:“他看着可真不像孩子,比大人還大人。”
我立即說:“他雖然和我同年級,但是他留過級,比我大兩歲,是個大齡留級生。”
小波大概從沒見過我如此刻薄,瞅了我一眼,微笑着對小姐姐說:“人的年齡在心上,不在臉上。你今年十五歲,和你一樣大的很多人才剛上初二,還坐在教室裡打打鬧鬧,你卻已經在外面打工賺錢,不但養自己,還要寄錢給家裡供哥哥讀書,他們如果看到你,也一定不能相信你和他們是同齡人。”
小姐姐端着盤子離去時說:“各人的命不同,他們是城裡的娃,我是農村娃,沒得比。”
每年暑假,都有兩個成績,抓撓人心,一個是中考成績,另一個是高考成績。
中考成績出來後,一中會在校門口張榜公布成績。一中很逗,右邊貼自己初中部學生的成績,左邊貼被高中部錄取的學生的名字,所以校門前擁擠着無數焦急的家長和考生,有一中的,更有其他中學的考生和家長。
因為今年有王征參加考試,所以曉菲無比關注,大清早就拖着我去看一中放榜。我和曉菲兩個雖然相比同齡人而言,個子都算高的,可和大人們站在一起,畢竟還是矮,所以,典型地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等人家都看得差不多時,我們才終于擠到前面,看清楚榜單。
曉菲從第一個開始看,我沒吭聲,悄悄地從最後一個開始看,王征的成績早有耳聞,從第一個開始看,是浪費時間和精力,不過,這話自然不能對曉菲說。
很快,我就看到王征的名字,根據名字後的成績,很顯然,他不僅和重點高中無緣,就是普通高中也别想了,應該隻能去報考技校。
曉菲仍然專注地一個個往下看,我待着也是待着,于是陪着她一塊兒從前面看,看過四五十個名字後,發現一個熟悉的名字,陳勁。我盯着發了幾秒鐘呆,這個名字竟然就這麼平淡無奇地夾在一堆名字中。
一中的考生将近四百名,等一個個看到後面,我已經眼睛都看花了,終于,曉菲看到王征的名字。
她默默地站着,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我向來不擅長安慰人,隻能沉默地站着。
忽然之間,她就開始大哭,哭得驚天動地、聲嘶力竭。
天哪!落榜的學生都沒有哭,她卻哭得好像是她落榜了。校門口的家長和學生都看向我們,曉菲哭得淚雨滂沱,壓根兒不管别人如何,我面上鎮靜,心裡隻恨不得用衣服把臉包起來。
有的家長本來就因為孩子沒考上在生悶氣,看到曉菲哭得這麼傷心,指着孩子就罵:“你看你,沒考上一點反應都沒有,人家沒考上至少還知道哭,知道後悔以前沒好好學習。”
他的孩子郁悶,我更郁悶!
我不會勸人,隻能沉默地看着曉菲哭,曉菲真像水做的人兒,哭了足足半個小時,眼淚仍然不見一點少。我看得心疼起來,悶着聲音說:“别哭了!”
曉菲一邊掉眼淚,一邊凄惶地問:“怎麼辦呀?他沒考上高中,我将來要上大學的,我們不是不能在一起了?”
“你不嫌棄他,不就行了!”
“那他嫌棄我呢?”
我真的很懷疑曉菲的腦袋構造和人類不一樣,無奈地說:“他怎麼可能嫌棄你呢?你将來是大學生哎!”
曉菲将信将疑,眼淚終是慢慢收了,我本來想請她去吃雪糕、吃涼皮,好好替她補一下剛才損失的元氣,沒想到這家夥眼中隻有色、沒有友:“琦琦,我不能陪你玩了,我想去找王征,他現在肯定很傷心,我想去看看他。”
王征又不是考試失手,而是成績一貫很差,他對自己的結果,應該早有預料,要傷心早傷心了,何須等到今日傷心?不過,對着曉菲隻能說:“好啊,那你就去找他吧!”
曉菲騎着她的自行車風風火火地走了,我閑着沒事,索性走到左邊的紅榜,去看看都有誰考上一中的高中部。一中一共錄取了四百人,陳勁的名字夾在兩百到三百之間,實在不容易找。旁邊有兩個和我一樣看熱鬧的女子,低聲議論:“這個陳勁是不是就是咱們副台長的兒子?”
“就是吧!”
“不是聽說她兒子特聰明嗎?”
“以前好像是,副台還曾和省作協聯系,想把兒子編纂入什麼新中華百名優秀少年,後來孩子自己不争氣,她心再高也隻能作罷。”
我盯着陳勁的名字,想着傷仲永,不知道他媽媽有沒有後悔讓他跳級,可陳勁……想着他的樣子,又總覺得他不像仲永,仲永隻是個書呆子,遠沒陳勁狡詐奸猾。
4
演講比賽
有人羨星星之麗,伸手摘星,努力多時,卻不可得。
人嘲笑:自不量力。
他答曰:伸手摘星,雖未得星,卻心納美景、手不染污。
晃晃悠悠、凄凄涼涼的暑假結束,新的學年開始,我們從一樓搬進二樓,開始做初二的學生。
剛開學,曾紅老師就通知我要參加這個學期市裡組織的中學生演講比賽,讓我準備演講稿,題材不限,隻要主題健康積極向上。她說主題要健康積極向上的時候,忍不住地笑,我也笑。很奇怪,自從小學的趙老師之後,我對老師如對惡鬼,避之唯恐不及,可和曾紅老師有一種奇怪的投緣。
我說:“為什麼是我?得不了獎怎麼辦?”
她不耐煩:“你怎麼老是這麼多問号?讓你做你就做。”
“我覺得我不行,其實上次我在台上腿肚子都在發抖,就是傻笑都笑不出來。”
曾老師彈了彈煙灰,笑着說:“你連乒乓球台都站了,我看你笑得挺好,還怕去站大講堂的台子?”
我一想也是,如今我一長城城牆拐彎的厚臉皮,還有什麼好怕的?
稿子寫完,曾老師改過後,讓我再寫,我寫完,她再改,兩個人磨在一起,連改了五遍稿子後,才定下演講稿。同時,她開始手把手訓練我演講,剛開始,隻語文早讀課上,讓我站在自己座位上朗讀課文,等我适應後,她讓我站到講台上背誦詩詞,内容不限,隻要是古代詩詞就好。
這個實在很容易,拜神童陳勁所賜,從《詩經》到唐詩宋詞元曲,我還都有涉獵。可沒想到,第一天就被曾紅訓斥:“你知不知道中國的詩被稱作詩歌?背誦成這樣,真是羞辱了‘詩歌’二字。”
我闆着臉走下講台,腦子裡思索着如何才能理解詩被叫做詩歌。
放學回家後,打開收音機,找到文藝台,細心收聽詩歌朗誦。從詩歌朗誦到評書、彈詞、散文鑒賞,每天中午的午休時間我都守在收音機前度過,每天下午的課間活動,我會找一個僻靜角落,一個人對着樹林或者白雲練習。
曾老師不理會我做什麼,隻每天依舊叫我上台背誦詩歌,時而會罵我兩句,時而一聲不吭,反正我背誦完,她就讓我下去。時間長了,不管講台下的同學怎麼看我,我都有一種視他人如無物的感覺。
李哥的歌舞廳籌備好,準備開張,但是名字還沒起好,什麼“麗麗歌舞廳”“夜玫瑰歌舞廳”“銀河歌舞廳”,李哥都嫌俗,對小波說:“你幫我想個名字。”小波笑着起了幾個,李哥還沒發表意見,他自己先否定了,他把手邊的紙揉成團,砸向窩在沙發上的我,說:“琦琦,幫着想個名字。”
我正滿腦袋的詩詞,随口說:“在水一方。”
李哥不樂意:“幹嗎要在水的一方?我恨不得把路鋪到客人的門口,要他們天天來。”
小波笑着說:“人天天要去的地方是家,可正因為這家要天天去,所以另一個世界才有吸引力。在水一方,想看卻看不清,想得又得不到。”
李哥笑罵:“行了,聽得我腦袋都疼了,正好算命的說我五行缺水,水又能生财,就讨個吉兆,用這個名了。”
李哥說完正事,又看着小波說:“小六對你不太滿意,你稍微注意點。”
小波說:“對不起。”
我開始凝神傾聽,李哥看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笑着說:“你看看你,還怕我把小波吃了不成?把人當箭靶子盯?”
小波擋在我和李哥之間,抱歉地說:“李哥……”
李哥揮手:“小波,你的心思不要那麼細,她算是我看着長大的,我還能和她一般計較?而且我覺得這丫頭八字好像和我們很配,你沒看我們的生意越做越順嗎?”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小波也笑,李哥帶着幾分不好意思說:“你們可别笑,有些事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幾句笑語,三人的嫌隙盡去,小波笑坐到沙發上,李哥看着我們說:“我不是怕小六,老子在外面混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裡擤鼻涕,隻不過,我們現在是做生意,不是混黑社會,和小六走的不是一條路,他們喜歡逞勇鬥狠,我們講的是和氣生财。”
小波立即說:“我明白了。”
李哥又說:“小波,我們結拜的時候,我就和你講過我的想法。年輕時,哪個男人沒幾分皿性?誰他媽的不想做老大?可我的老大呢?我那些想做老大的哥們兒呢?他媽的不是殘了,就是廢了,反倒當年蔫不拉叽的人平平安安地讨了老婆、生了孩子。如今跟着我的志剛,當年也是響當當的一号人物,可在他跟我之前,你們知道他在做什麼嗎?”
小波和我都不吭聲。小波是知道的,卻不願破壞李哥的談話興緻,我是真不知道,隻隐約記得李哥身邊有個跛子叫志剛。
李哥抽了口煙說:“在蹬三輪車!我如今壓着你們,是為你們好!當孫子沒什麼大不了,隻要有錢賺,再說,我也不會讓你們當一輩子孫子。”
小波說:“我以後不會再惹小六不高興了。”
李哥點點頭,問:“你是想繼續留在歌廳幫忙呢?還是去舞廳?”
小波說:“歌廳。”
李哥笑着說:“那好,畢竟上高二了,你又想上大學,好好讀書,争取做我們中間的第一個大學生,隻要考上,學費我來付。”
小波低聲說:“謝謝李哥。”
李哥站起來,向外走,經過沙發旁的時候,猛地伸手,把我的眼鏡抽掉,我尖叫着追出去,他高舉着眼鏡逗我:“你的脾氣倒是跟着個子一塊兒長了,幾年前還奶聲奶氣地叫我‘李哥哥’,如果沒有我,你小丫頭早鬧出人命了,現在竟然敢瞪我。”
我跳着去夠,卻怎麼都夠不着,李哥說:“叫我聲大哥,我就饒了你。”
大廳裡的人都看着我們笑,烏賊也跟着起哄:“四眼熊貓叫大哥。”
小波抱着雙臂,倚在門口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