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最初那些年(2)
一個不過十一二歲的孩子,卻仿佛已經罪不可赦,可以直接送入監獄,進行勞動改造了,同學們聽得目瞪口呆,全都盯着他,可是,讓我凝神觀看的不是這一系列的罪行,而是台上那個男孩子的神情。
他的個子比同齡人高,因為高就顯得瘦,藍色的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理着小平頭,因為頭發太硬,根根都直立着,一眼看過去,像一隻刺猬。他懶洋洋地站在那裡,低着頭好像在認錯,但是偶爾一個擡頭間,卻是唇角帶笑的。
難道他沒有看到大家的各種目光嗎?難道他不覺得丢人嗎?這可是在全校人面前呀!我怎麼想都不能理解。
散會後,周圍的女生在竊竊私語,我跟在她們身後,聽明白了幾分這個男孩的來龍去脈。他和我們同級,不過因為二年級留過級,所以年齡比我們都大。聽說他是家裡的老小,他父母四十多歲才有的他,他有四個大他很多的姐姐,據說家裡很有錢,他的運動鞋是耐克的,他手腕上的表是斯沃琪的,都是他姐夫從國外帶回來的。
80年代末90年代初,外國還是一個很遙遠的名詞,什麼東西是什麼牌子,這個牌子所代表的意義我聽不懂,我隻是很疑惑地想,既然有錢幹嗎去偷東西,去勒索别人的錢?
他的行為、他的神情,對我而言都像個謎。困惑不解中,我記住了這個壞學生的名字――張駿,不過,我相信,那一天記住他的不隻我一個。
四年級的時候,重新分班了,發生了兩件不幸的事情:第一件,就是我的數學老師仍是趙老師;第二件,她不但是數學老師,而且兼班主任。
張駿和我分到了同一個班,但我們倆幾乎沒說過話,雖然我們有很多共同點,比如,我和他常常輪流拿全班倒數第一;上課的時候,我們都不聽講,他總是在睡覺,而我總是在發呆,所以我們倆常常被趙老師的粉筆頭砸。
但是,他更多的地方是和我不同的。他雖然成績差,可班裡的男生都和他一起玩,甚至所有成績不好的男生都很聽他的話,女生也不讨厭他,因為他常常請她們吃雪糕、喝冷飲,他講的笑話,能讓她們笑得前仰後合。上課時,他總在睡覺,可隻要下課鈴聲一響,他就精神抖擻,和大家一起沖到操場上,踢足球、打籃球,而我總是一個人找個地方,躲起來看書,偶爾擡頭看一眼遠處跳皮筋的女生、踢足球的男生。
家裡的孤單寂寞,我已經習慣,反正我可以看書,書裡面有無數的精彩;妹妹嬌氣、愛打小報告,我可以躲着她,凡事都“姐姐讓妹妹”;趙老師對我不滿,畢竟隻是數學課上兩三分鐘的折磨,我已經可以面無表情地忍受。
如果這樣的日子持續下去,那麼也不失為一種平靜。可是,生活總是喜歡逗弄我們。在你絕望時,閃一點希望的火花給你看,惹得你不能死心;在你平靜時,又會冷不丁地颠你一下,讓你不能太順心。
一個夏日的下午,課間一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不需要做值日的同學都跑到了操場上去玩,我因為喜歡窗台上的那片陽光,所以縮坐到窗台上看書和眺望遠處。
自由活動時間結束,同學們返回來上自習時,周芸向趙老師報告她的鋼筆丢了,她很委屈地說,這支鋼筆是她爸爸特意為她買的,下課前她還用過,現在卻不見了。趙老師認為此事情節嚴重,一定要嚴肅處理,開始一個個同學地詢問,課間活動的時候,都有誰在教室。
最有嫌疑的張駿下課鈴一響,就和一群男生沖出了教室,一直在操場上踢足球,有無數人可以作證。趙老師詢問他時,他大大咧咧地直接把書包抽出來放在桌子上,對趙老師說:“你可以搜查。”在他的坦然自信下,趙老師立即排除了他的嫌疑。
最後,在教室裡還有其他兩三個同學的情況下,趙老師一口把我點了出來,要求我交出鋼筆,隻要交出來,這一次可以先原諒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時,我站在靠着窗戶的位置上,陽光那麼燦爛地照着我,我卻全身發冷。
趙老師在講台上義正詞嚴地批評着我,全班三十多個同學的眼睛全都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每一雙眼睛都如利劍,刺得我生疼。
我強忍着淚水說:“趙老師,我沒有……沒有拿她的鋼筆。”
可是趙老師不相信,在她心中,留在教室的幾個學生,隻有我是壞學生,也隻有我才能做出這樣的壞事,我這麼個壞學生,課間活動的時候不出去野和瘋,卻留在教室裡,說自己在看書,本來就匪夷所思、不合情理。
她一遍遍斥責着我,命我交出偷的贓物,而我一遍遍申辯我沒有偷。
這個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惱羞成怒,喝令我站到講台上,然後當着全班同學的面,開始從頭到腳地搜我的身,我隻覺得屈辱不堪,一邊掉眼淚,一邊任由她在我身上翻來摸去。
全班同學都靜悄悄地看着講台上的我,眼睛裡面有看一場好戲的殘忍,他們期待着贓物繳獲那一刻的興奮。趙老師把我推來搡去,我在淚眼模糊中,看到教室最後面一雙異樣沉靜的眼眸,沒有其他人隐含的興奮期待,冷漠中似有若有若無的同情,輕蔑下好像有一點點憐憫。
趙老師搜了我的身後,又搜了我的課桌和書包,都沒有發現鋼筆,尴尬下,對我的斥罵聲越來越大。
搜不到贓物,她無法對我定罪,卻仍對我惡狠狠地警告:“不要以為這次沒有抓住你,你就可以蒙混過關,你就是個小偷!是個‘三隻手’!”
我當時隻感覺全身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好像“小偷”那兩個字被人用燒紅的烙鐵深深地印到了我的額頭上。事實也證明,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兩個字的确刻到了我的額頭上。
趙老師把我偷東西還狡辯不承認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訴各個老師,同學們也一緻認定是我偷了東西,他們在後面提起我時,不再叫我的名字,都叫我“三隻手”,有的女生甚至會刻意在我面前,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出那三個字,我隻能屈辱地深深低下頭,沉默地快速走開,她們在我身後誇張地大笑。
男生沒有女生那麼刻薄,不會叫我“三隻手”,可是,當他們聽到有人叫“三隻手”時,齊刷刷看向我的視線不啻一把把鋒利的刀劍。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聽到這三個字,就恨不得自己能立即死掉,立即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清晨起床的時候,我甚至會恐懼,我害怕老師、害怕同學。上學,對我而言,成了最恐怖的事情。
誰說“人之初,性本善”?你見過小孩子殘忍地虐殺小動物嗎?他們能把小鳥活活玩死。人的本性中隐含獸性,孩子的世界其實充滿殘忍。
在發生偷鋼筆事件的一個月後,趙老師對我進行了第二次身與心的徹底踐踏和羞辱。
當時,全班正在上下午自習,同學們都在低頭做作業,趙老師在講台上批改昨天的作業,改着改着,她突然叫我名字:“羅琦琦!”
我膽戰心驚地站起來,想着是不是自己的作業全錯了,可沒想到她冷笑着說:“日頭打西邊出來了,你的作業竟然沒有一道做錯!”
我的成績不好,可那一天,不知道為什麼數學作業竟全部做對了。在我想來,做對作業總是一件好事情,趙老師即使不表揚我,至少也不該再罵我,我的心放下了一點,低着頭靜站着。
她問:“你抄了誰的作業?”
我驚愕地擡頭,愣了一會兒,才回答:“我沒有抄作業。”
趙老師又問了我兩三遍,我都說“沒有”,她不耐煩起來,叫我上講台。
我走到距離她一米遠的地方,就畏懼地停住,腳再也挪不動,她一把抓住我,把我揪到她面前,手指頭點着我的作業本,厲聲質問:“這道題你能做對?這道題你能做對?如果你能做對這些題,那母豬都可以上樹了。”
幾個男生沒忍住笑出了聲音,我的臉刹那間變得滾燙,羞憤交加,第一次大聲地叫了出來:“就是我自己做對的!”
在趙老師心中,我向來是沉默寡言、逆來順受的,她被我的大吼驚得呆住,我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一瞬後,趙老師反應過來,被激出了更大的怒火,她手握成拳,一下又一下地推搡着我的肩膀:“你再說一遍!你有膽子再說一遍?!是你自己做的?學習不好也沒什麼,那隻是人的智力有問題,可你竟然連品德都有問題,又偷東西,又撒謊,滿肚子壞水。”
在她的推搡下,我的身子踉踉跄跄地向後退,等快要超出她胳膊的長度時,她又很順手地把我拽回去,開始新一輪的推搡:“你再說一遍!你有膽子再說一遍?!不是你抄的……”
我沉默地忍受着,任由她不停地辱罵,我就如孩子手中的雛鳥,根本無力對抗命運加于身上的折磨,隻能随着她的推搡,小小的身軀歪歪又斜斜。
講台下面是無數顆仰起的黑腦袋,各種各樣的目光凝聚在我的身上,有害怕、有冷漠、有鄙夷、有同情……
突然之間,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受夠了,我徹徹底底地受夠了!我迎着趙老師的視線,很大聲地說:“我沒有抄作業!我沒有抄作業!”
趙老師呆住。
我竟然在全班同學面前挑戰她的權威,她本就是個脾氣暴躁的女人,此時氣急敗壞下,順手拿起我的作業本就扇向我的臉,另一隻手還在推我:“我教過那麼多學生,還沒見過你這麼壞的學生!這些作業不是你抄的,我的‘趙’字給你倒着寫……”
我被她推着步步後退,直到緊貼着黑闆,而她竟然就追着我打了過來。整個世界都在震蕩,我隻看見白花花的作業本扇過來、扇過去,而我緊貼着黑闆再無退路,可我仍一遍又一遍地嚷:“就是沒有抄!就是沒有抄!就是沒有抄……”
我的聲音越來越大,已經變成了聲嘶力竭的尖叫。
最後,我的作業本被打碎了,紙張散落開,在講台上飄了一地。趙老師沒有了毆打的工具,不得不停下來,我仍倔強地盯着趙老師,一遍又一遍地吼叫:“我就是沒有抄!就是沒有抄……”
我當時的想法很瘋狂,你打呀!你除了仗着你是老師可以打我,你還能做什麼?你要是有膽子,今天就最好能把我打死在這裡!
我不知道趙老師是否從我的眼神裡看出了我的瘋狂,反正她停止了攻擊。在講台上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後,趙老師惡狠狠地說:“你這樣的孩子我沒有辦法教了!我會給你父母打電話!”
很奇怪的感覺,雖然她的表情和以往一樣嚴厲,可我就是感覺出了她的色厲内荏,那一刻,我一直以來對她的畏懼竟然點滴無存,有的隻是不屑,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冷哼了一聲:“請便!趙老師知道我爸爸的電話嗎?不知道可以問我!”說完,沒等她說話,就走下了講台,走回自己的座位,開始乒乒乓乓地收拾東西,收拾好書包後,往肩上一背,大搖大擺地離開教室。
同學們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這一次,我沒有像以前一樣低下頭,躲開他們的目光,而是一邊走,一邊一個個目光冷冷地盯回去。看呀!你們不是很喜歡看嗎?那我就讓你們看個清楚、看個夠!同學們看到我的視線掃向他們時,紛紛躲避,張駿卻沒有回避我的視線,他斜斜地倚坐在椅子上,悠閑地轉動着手中的鋼筆,目光沉靜地看着我,嘴角似彎非彎。
我走出教室時,毅然無畏,可等真的逃出那個給了我無數羞辱的學校時,我卻茫然了。大人們在上班,小孩們在上學,街道上很冷清,我能去哪裡呢?
我背着書包,悲傷卻迷茫地走着,經過幾個遊戲房。我知道那裡是被老師和父母嚴令禁止的地方,裡面聚集的人是父母眼中的“小混混兒”、老師口中的“地痞”、同學口中的“黑社會”,以前,我都會避開,但是今天,我的膽子似乎無窮大,我想去見識一下。
我挑了一家最大的遊戲機房走進去,房間裡充斥着濃重的煙味,很多男生趴在遊戲機前,打得熱火朝天,從年齡上判斷大概從初中生到高中生,還有極個别的小學生。他們都很專注,看到我一個女生走進遊戲機房,雖然很奇怪,可也不過是擡頭看一眼,就又專心于自己的遊戲。
一瞬間,我就喜歡上了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因為在這裡,沒有人用各種目光來看我。
十幾年前的電子遊戲還比較單一,不外乎打飛機、闖迷宮、殺怪物等簡單的人機遊戲,我站在一邊看了半天,都不明白男生為什麼這麼熱衷于拿着把機槍跳上跳下地殺人,覺得很無聊,又聽到院子裡有人歡呼,我就順着聲音從側門走了出去。
空曠的院子裡擺放着兩張台球桌。一張台球桌前擠滿了人,圍觀的人都情緒緊張激動,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在賭博。另外一張前隻有兩個打球的人和一個看球的人。
為了招攬生意,别家的台球桌都放在店門口,這家的台球桌卻藏在店裡面,我當時也沒多想,站到那張人少的台球桌邊看了起來。其中一個打球的人俯下身子,撐杆瞄準球心時,笑對旁邊看球的人說:“生意真好,連小學生都背着書包來光顧了。”
另外一個剛打過一杆的人這才注意到旁邊站着一個人,上下看了我一眼,說:“小妹妹,已經到放學時間,該回家了,不然老爸老媽就會發現你逃學了。”
他的個子挺高,看不出年紀,雖然油嘴滑舌,但神色不輕浮。我那天也是吃了炸藥,不管人家好意歹意,反正出口就是嗆人的話:“誰是你的妹妹?你如果是近視眼,就去配一副眼鏡。”
三個人都扭頭盯向我,另一個打球的剛想說話,他卻聳了聳肩膀,對同伴說:“别跟小朋友認真呀!”彎下身子繼續去打球了,快速地架手、試杆、瞄準、出杆,一個漂亮的底袋進球。他直起身子,把球杆架在肩膀上,一邊尋找着下一個落杆點,一邊笑睨着我,似乎在問:“這是近視眼能做到的嗎?”
站在台球桌邊看球的男子二十多歲的樣子,他彎下身子去拿放在地上的啤酒,我看到他身上的刺青突然間覺得不安起來,忙一聲不吭地轉身向外走。
我本來以為趙老師會向父母惡狠狠告一狀,父母會好好修理我一頓,可是回到家後,父親隻是把那天的作業題拿給我,讓我重新做一遍,他看着我做完後,沒說什麼就讓我去吃飯了。吃完飯後,他們兩個在卧室裡竊竊私語了很久,估計在讨論如何處理我。
晚上臨睡前,母親柔聲說:“不管事情起因如何,你當面頂撞老師是不對的,明天去學校時,和趙老師道個歉,還有,這支鋼筆是你爸爸去北京的時候買的,現在送給你,以後想要什麼東西和爸爸媽媽說。”
我知道趙老師把上次我偷鋼筆的事件也告訴了父母,可母親不知道是顧及我的自尊還是什麼,竟然一字不問,我也懶得多說,拉過被子就躺下了,母親還想再說幾句,妹妹在衛生間裡大叫“媽媽”,母親立即起身,把鋼筆放在書桌上,匆匆走了出去。
我聽着衛生間裡傳來的笑聲,用被子蒙住了頭,白天被趙老師辱罵痛打時都沒有掉眼淚,可這會兒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如果外公在,他會不會很心疼我,會不會很肯定地告訴趙老師“琦琦絕不會偷人家東西”,我是不是可以在他懷裡哭泣?
3
我變成了一隻四眼熊貓
讨厭那個老師,所以不學他的課,成績差了,這究竟報複到了誰?
孩子的反抗在大人眼中也許是可笑而幼稚的,可那是我們唯一知道的方法,悲壯得義無反顧。
雖然媽媽叮囑我要去給趙老師道歉,可是我沒有去,我對這個惡毒的老巫婆沒有任何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