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向少司命祠急急趕去,眼見快到的時候,道邊忽然飛來一箭,芈月低頭躲過,這箭正射中她身後跟着的宮衛。
芈月擡頭看去,卻見又有數名黑衣人躍出,人數雖少,服飾卻與方才攻擊她們的黑衣人相似,想來越人甚有心計,恐方才伏擊不中,又在此埋伏。
芈月卻是已經經曆過一次,便有些經驗,見狀忙滾鞍下馬,躲在馬後,她身後的十餘名宮衛便沖向那撥黑衣人。
宮衛正與黑衣人混戰成一團,芈月仔細看着,卻見宮衛們似有不敵,正在危急之時,忽然自前路又有馬蹄之聲,芈月一看,喜極而泣道:“子歇……”
黃歇帶着一行人趕到,有這些人加入,那撥黑衣人不敵,漸處下風。
黃歇急急趕到芈月身邊,問道:“師妹,你可有事?”
芈月驚魂甫定,退開一步,竟覺得雙腿發軟,黃歇連忙扶住,芈月長出一口氣,倚在黃歇身上低聲道:“師兄,你怎麼來了?”
黃歇低聲道:“我聽聞今日乃是公主姝為祭,因此騙了宋玉代我去充大司命行祭,本想着你也是陪八公主來的,想來看看你。誰知道見你們還沒來,大祝着急,派人來迎,我不放心便随着他們來了。還好少司命庇佑,能夠及時趕到。”
芈月也道:“剛才我們的車駕也是遇到這批人的襲擊,姝姊腳受了傷,讓我代她趕來跳祭舞。”
黃歇眼睛一亮道:“真的?”頓時着了急,道,“不成,那我得讓宋玉下來,換我來。”
芈月被逗笑了,頓時緊張的心情也松懈了下來,道:“宋玉師兄當真可憐,被你如此消遣。”
此時黑衣人見對方人手更多,自知不好,齊齊自刎。
宮衛察看他們頭發與身上,來報道:“這些人皆是斷發文身,果然皆是越人餘孽。”
黃歇便吩咐道:“留下兩人處理。祭禮時間将到,我們先護送公主去少司命祠。”說着,轉而對芈月行了一禮道:“公主,請。”
芈月看着黃歇,嫣然一笑,重新上馬,扭頭見黃歇也上了馬,随在她身後,隻覺得又安心,又溫暖,嘴角一絲笑容便始終挂在臉上。
當下諸人一齊護送芈月前行,果然之後再無意外,順利到了少司命祠。
但見那少司命祠在汨羅江邊,如今祠前臨江處已經搭起一座用鮮花香草裝飾的高台,高台隔江對面是座祭壇。祭壇之上三祝立于中央奉玉圭,念祝詞;其下郁人奉祼器,宰人奉三牲,司尊彜奉六尊六彜,司幾奉五幾、五席,典瑞奉玉瑞、玉器等,皆如其儀。
士庶男女将祭壇四周圍得密密麻麻,紛紛恭敬地奉上祭品,無非貴者用金玉三牲,賤者奉個野菜米飯,也算是祭神還願。
兩邊各停着一座樓船,左邊為男祝,右邊為女祝。每年秋祭,都由貴族男女各自扮演大司命、少司命,在祠前舉舞為祭,祈禱神靈降福大地,願五谷豐登,蘭蕙滿園,驅邪避惡,子嗣繁衍。
芈月與黃歇急急而來,各自上了左右兩邊的樓船。
芈月疾步登上樓船站住,未曾入艙,向左邊看去,見黃歇也已經登上樓船,正站在艙前舉目向她望來。兩人四目相交,不禁相對一笑。
此時,宋玉聽說黃歇回來,也忙迎了出來,見對面芈月笑容燦爛,扭頭再見黃歇亦如是,不禁掩目道:“真是眼睛都要被你們亮瞎了。”
原來黃歇因不願意與芈姝共舞,臨時哄了宋玉代祭,如今情勢已轉,不用黃歇多說,宋玉知道芈月的性子,自也不敢代替黃歇與她共舞,當下兩人忙換回了衣服。
此時右邊的樓船上,屈、昭、景三家貴女及伴舞的女巫們早更衣完畢,候了半日,見芈月入舟,樓船便立刻馳向對岸高台。
衆女一擁而上,慌手慌腳幫芈月換上祭服,着荷衣,系蕙帶,戴蘭冠,佩陸離,又在她臉上畫上五色異彩的巫祭圖案。這才擊磬為号。
三祝聽得磬聲,又看日影,見吉時已到,便下令。但聞鼓樂聲起,芈月走出船艙,見船已經靠近高台,當下率衆女一步步于台邊拾級而上,登上高台,果然見對面黃歇也着了相應祭服,腰佩長劍,率衆公子及男巫登上高台。
兩人沿台階而上,在兩邊一角各自站定,各施一禮,四目相對,芈月隻覺得心頭狂跳。她和黃歇雖然情愫暗生,卻從未似這般站在人前。那一刻,似畏懼似狂喜,複雜萬分。黃歇似看出她的心事,對她微微一笑,她的心忽然就平靜了下來,也朝着他含情一笑。
兩人身後,各貴族男女所扮的巫祝皆拾級而上,分别越過兩人走到更中間的位置上,最邊上是手執各色祭典用樂器的樂祝,中間是執蘭花蕙草以助舞蹈的公族男女,左右相對各施一禮,開始奏樂吟唱起舞。
此時兩邊男女巫祝齊聲歌舞:
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
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此時高台兩邊,原已種滿了蘭蕙蘼蕪,但見綠葉素花,香氣彌漫在四周,果然是羅生堂下,芳菲襲人,再加上少年男女載歌載舞,落英缤紛,當真是說不出的美麗。
這第一段原是諸巫以蘭蕙諸物迎神之意,之後,方是大司命與少司命降落人間,曼步而歌之舞之: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
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
芈月與黃歇原本遙遙相對,卻在周圍所有人載歌載舞簇擁之下,緩緩走近。歌至此段時,衆巫忽然散向四周,掩在花蕙之後,隻餘芈月與黃歇站于高台正中,兩人長袖相和,四目相交,含情而笑。芈月心中一動,此情此景,當真是“忽獨與餘兮目成”!一時之間,如夢如幻如仙,非在塵世,恍若天宮。
若世上當真有大司命和少司命,那便像自己與黃歇一樣,如此美好。這一刻站在台上,她是真的相信有神祇在看着她與黃歇,冥冥之中,有一雙手,在推動着她和他也是這般相遇、相知、相合、相依。不管世間有千難萬險,最終都是為了成就他和她,攜手同行。
芈月看着黃歇,心中歡喜不盡,笑容燦爛如雲霞。黃歇亦是看着芈月,自相識以來,從未見過她臉上有如此燦爛的笑容,以及如此發自内心的歡愉表情。
兩人目不轉睛,相和而歌,攜手而舞,舞至一處,轉身又各自相離,群巫唱曰: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
悲莫悲兮生别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此時兩人若即若離,喜樂相交,數番重疊交舞,群巫若助合,若推離,長袖揮卷中,兩人又漸到了高台兩邊。
此時場中群巫又舞蹈唱曰:
荷衣兮蕙帶,倏而來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雲之際?
此時便是群巫問少司命:你忽來忽去,誰與為伴?芈月與黃歇便依詞交錯唱曰:
與女遊兮九河,沖風至兮水揚波。
與女沐兮鹹池,晞女發兮陽之阿。
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
這段開始,群巫便擁着兩人,揮長袖以做九河鹹池狀,将兩人擁入中央,且歌且舞,互訴衷情。那一刻,是祭舞演唱,也是情侶自抒,人神交替,情境交融。兩人素日那些悄生暗長的情絲、心照不宣的秘密、未及言說的衷情、無限向往的未來,皆在這祭舞祝詞中,若進若退,若即若離,一一合拍。
這一刻,仿似天地間都在見證着、祝福着他們的愛情。你是大司命,我便是少司命,我們在這一刻相逢、相知、相愛,共沐九河,共沐鹹池,一起绾發、晾發,一起臨風浩歌。
此時,是纏綿之至,亦是奔放之至。
在他們身邊伴歌伴舞伴奏的,是公族男女。曆年來司命之祭,都是由這些具有王族皿統的貴人向上天禱告祭祀,求少司命、大司命保佑,求家國平安,不受災殃。
漸到尾聲時,芈月和黃歇的舞姿慢了下來,然而一舉一動,卻更合韻律。這種緩慢,更顯出祭祀之鄭重、神靈之高貴。
群巫轉而唱曰:
孔蓋兮翠旍,登九天兮撫彗星。
竦長劍兮擁幼艾,荪獨宜兮為民正。
此時群巫便孔蓋翠旌,簇擁神靈,芈月與黃歇拔長劍各做舞蹈“登九天兮撫彗星”,兩劍相交,直指天空,劍鋒劃出火花。此時夕陽西斜,一縷金光映上芈月和黃歇的華服珠光,更顯兩人湛然若神。
對岸的人們看到此情景,激動地跪下高呼道:“少司命,少司命———”
此時,祭壇上三祝口念經文,走着禹步,将香案上的玉圭和三牲依禮投入河中,以祭河神。兩邊士庶人等,也依次把祭品紛紛投入河中,叩拜不止。
汨羅江對岸高台上,芈月和黃歇與男女巫祝們行禮如儀,直到人們将祭品都投入河中,才收劍相視一笑,無限情意在眼中流轉。
誰也不曉得,在人群中,有一個人遠遠地看着這一切。這個人,便是秦王驷。他已經達到目的———結識楚國公主,當下便策馬來到汨羅江邊,隔江而對,觀看今年的少司命祭。
他之前也聽說過楚人巫舞,但卻從來不曾見過。北方諸國祭祀,依周禮而行,他參加過數次,莊嚴肅穆,與楚國之祭祀,卻是大不一樣。他來得雖然晚了些,卻正趕在“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這一節上。可是他沒有想到,那個少女在這高台上跳祭舞的時候,感覺跟之前竟是判若兩人。這一刻,她不是剛才那個還帶着稚氣的少女,而是真正的少司命,她似有神靈附體,舉手投足處,竟有着令人瘋狂的魔力。她高歌,人群齊和;她低吟,人群斂息;她狂舞,人群激動;她收斂,人群拜伏。
那一刻,似乎天地萬物都在她的舞姿中失了顔色,她便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女神,便是那少司命的化身。
秦王驷隻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在全身流淌,甚至有那麼一會兒,他也在不受控制地随着她的歌舞而或喜或悲。他心底竟湧上一個念頭:倘若這次楚國聯姻的公主是她便好了。
但他畢竟是極度理智的人,待得衆人将祭品投入河中之時,他已經冷靜下來,見人群擁擠不便久留,便微微一笑,率侍從轉身離開。
等到諸人星散,汨羅江邊,隻剩下三三兩兩的人時,卻有一個人峨冠博帶、若瘋若癫,在江邊喃喃自語,徘徊不去。
此時若是那個大祝未曾離去,一定會認出此人來,并大為詫異。因為此人便是昔年楚國最厲害的星象之師———唐昧。
唐昧自當年去了西北之後,這十幾年來,還是第一次回郢都。不想剛到郢都,未入城中,便先在汨羅江邊遇上了這場少司命大祭。
若是有人站在他身後,當可聽到他在喃喃地念叨着:“天現霸星,生于楚國,橫掃六國,稱霸天下。陰陽相淆,殺氣沖天……”唐昧擡起頭,看看天,又看看江南,屈指算了算,長歎一聲,想起當日此女初生之時,落水不死,于少司命階下獲救;今日卻又以少司命化身行祭禮,算來算去,她的命數竟是越發混亂起來,令他倍感困擾。
“她當真是有少司命庇佑,這于我楚國,到底是福,還是禍?”
這邊唐昧自言自語不提,芈月與黃歇祭禮罷,下了樓船更了衣服,在汨羅江邊攜手并肩而行,竟有一種不能置信的感覺。
春風吹來,拂動衣帶,也吹動了發絲輕揚,芈月輕輕地伸出手指,绾起一縷飄散的發絲,回眸看着黃歇一笑,道:“我到這一刻還覺得像做夢一般呢。子歇,你說我們方才當真是在世人面前共舞了嗎?”
黃歇自兩人一起走的時候,便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此時對她微笑,笑容和煦如春風,撫慰了她不安的心道:“正是,師妹,我們确實在世人面前共舞了。”
芈月聲音中還帶着一絲恍惚,道:“我一直夢想着有一天能夠跟你站在一起,在大家面前。可我不曾想到,居然是别人努力的結果,陰差陽錯方讓我們有了這一次的機會。”
黃歇點頭道:“正是。所以你我之間的緣分,必能得少司命庇佑,不管有多少外來的變故,最終我們都會在一起的。”
芈月擡手合十祈道:“少司命啊……”她一滴淚水落下,但這卻是喜悅的淚水。
黃歇肯定地道:“是啊,你可知道,少司命無處不在,她一定會庇佑着我們的。”
芈月低頭想了想,道:“女葵曾經跟我說過,我剛出生的時候就被人偷出來扔到水中,本以為我一定會淹死,哪曉得被水草纏繞而不沉,在水上漂流到少司命神座下,才被阿娘找回來。女葵說,那是少司命在庇佑我。我一直以為,這不過是女葵牽強附會奉承于我,可是今天此事兜兜轉轉,茵姊空落了算計,姝姊枉費了努力,誰曉得居然是這樣一個結果。現在我真是覺得,我是少司命特别眷顧的孩子。”
黃歇點頭道:“是啊,所以連神靈都在幫我們,我們一定會有美好的姻緣!”
芈月低頭忽然一笑道:“方才我被那些刺客包圍的時候,不知道怎的,腦子裡就想着如果有你在多好,結果你就真的從天而降了。”
黃歇道:“放心,以後所有的危難時刻,我都會在的。”
芈月嫣然一笑道:“我相信。”
兩人漫步江邊,此時正是初秋,江邊蘆花飛舞,兩人正值情濃之時,不覺走進蘆花深處,黃歇握着芈月的手。
此時情與景俱是水到渠成,黃歇想起前日芈月臨走時留下的話,心神激蕩,握着芈月的手,含情脈脈地道:“‘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敢問吾子,吉時可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