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藍色批注的主人(2)
一切停當,藥水剛好已經打完,林越诤動作熟練地給自己按上消毒棉,抽了針,舒旻順着他的動作看過去,隻見他左手上布滿了針孔,玉色的手上隐隐透了幾團駭人的淤紫。舒旻蹙了眉,探究地朝他看去,他這是怎麼了?
林越诤似有覺察,平靜地說:“舊疾,想必傳染性不大。”
舒旻連忙解釋:“我不是怕這個……”
林越诤沒有接話,将台面上的文件收拾妥帖,輕咳了幾聲後說:“派對的事情,以後你直接找我彙報。我的名片,你還有?”
舒旻點了點頭,心下有些感佩,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好,很多無謂的解釋、輾轉都省去了。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将她等了一晚上的委屈憤懑悉數抹去。
“還沒吃晚飯吧?”林越诤一邊穿外套一邊問,見舒旻有否認的意圖,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一起。晚些送你回學校。”
舒旻正想開口,胃中又是一陣抽搐,她覺得實在沒有必要和自己過不去,“嗯”了一聲,就跟着林越诤出了門。
車子駛出北二環,一路朝着舒旻學校的方向奔去。舒旻一路瞟時間,學校寝室樓十一點半關門,如果在學校附近吃,自己還趕得回去。
不料車子剛走了二十多分鐘,就堵在了西段上,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整條路都被堵住了,朝前望去,舒旻隻能看見一串串閃爍的汽車尾燈。
舒旻的胃起初還好,到後來,疼得越來越厲害,像被人捏在手裡揉搓,疼得她臉色煞白。她不想惹人注意,趁着林越诤一心看着窗外時,悄無聲息地往角落側了側身,一手捂緊了胃。
饒是如此,林越诤還是注意到了她的異樣,返身望着她問:“怎麼?哪裡不舒服?”
舒旻動了動嘴唇,低聲說:“沒什麼。”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不知道牽動到哪裡,一陣痙攣似的劇痛從胃部傳來,疼得舒旻眼前發黑,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她下意識地揪住胃部,将臉往車背後藏了藏,再想說些什麼,可是連開口的心力都沒有了。從未有過的劇痛感,帶着一種覆滅一切的勢頭朝她襲去。
林越诤發現不對,急急下車,打開舒旻那邊的車門。舒旻本就将額角抵在車窗上,林越诤一開門,她整個人就散了架一般向外栽去。林越诤一把接着她,扶穩她的身體,将她的頭托起來。入目便是她慘白的臉、毫無皿色的嘴唇以及布滿涔涔冷汗的額頭,他眉一蹙:“舒旻、舒旻……”
連着叫了她幾聲,見她連應答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毫不遲疑地将她拉出車外,鎖上車子,将軟癱着的她拉到自己背上伏着:“舒旻,試着摟住我的脖子。”
舒旻的意識已瀕臨渙散,好像全世界的一切聲音透進耳朵裡都成了叫人煩躁的嗡鳴,唯有那銳利的痛是真實的。林越诤背起她往前還沒走出幾步,舒旻若有若無地呢喃了一個字“疼”。林越诤深知那種痛,一雙修眉越擰越緊,略一沉吟,他在茫茫車海裡将她放下,攔腰打橫抱起:“忍一忍,舒旻。”
說罷,他便抱着舒旻穿過車與車的縫隙朝人行道上跑去。
身下颠簸得厲害,舒旻下意識地緊緊攥着他的手臂,在一浪又一浪的劇痛裡緊咬牙關。她不知道那一路林越诤抱着她跑了多久,仿佛那條路永遠也走不完,長長的一路上,她隻聽見他的喘息聲、咳嗽聲以及緊促的心跳聲,痛到後來,她有些麻痹了,便連這些聲音都漫漶了去,整個世界都溺進一片微弱的白光裡去了。
等舒旻悠悠醒轉時,她發現自己并沒有置身醫院,而是躺在一個灰色調的房間裡。床頭傳來細碎的聲音,她緩緩側頭看去,隻見一個四十歲上下、面相溫和儒雅的醫生正在給她配藥。舒旻掙紮着起身,卻被他制止:“還要再挂一個小瓶。”
見舒旻一臉迷惑,他溫言細語地說:“我是林先生的私人醫生,這是林先生的家。”
舒旻疑惑解開後,頓覺躺在陌生男人家裡不妥,掀了被子下床,走到一邊的小沙發旁坐下。先前胃裡的劇痛已然平緩了大半,隻隐隐有些痛,還透着一種空虛感。
醫生也不勉強她,将點滴架移到沙發旁,寬慰她說:“不要緊,是你的胃炎犯了,打過了小針,再挂一瓶水,回頭我給你開點藥,注意養着,問題不大。”
說着,他動作麻利地給舒旻挂上了藥水。
這時,已經換了便服的林越诤推門而入,舒旻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想說些什麼又無從開口。他神色如常,表情平淡,隻是眼睛裡分明有疲态,想是那一路疾奔,連累得他的病情又加重了。
那醫生見他進來,臉上掬起笑意,熱絡地說:“病人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了,晚點我再給她開點藥。”
林越诤點了點頭:“把她的病曆給我看看。”
他接過醫生遞過來的病曆,垂眼看了起來。
醫生怕他看不清楚,在一旁說:“病人有慢性胃炎,可能和長期飲食不規律,吃的東西過于粗糙有關。但是這次發得這麼厲害,我估計病人最近經常喝烈性酒,傷了胃粘膜。今天晚上的空腹隻是一個誘因。”
林越诤将眼神從病曆上收回,掃向一旁的舒旻。緻病的理由并不光彩,舒旻有些赧顔,将眼神投去了别的地方。
醫生順着林越诤的目光打量了一眼舒旻,笑了笑,還是說出口:“這姑娘看着不像是那麼能喝的。”
林越诤收了病曆,遞給醫生:“江醫生,時間也不早了,這裡有我照看,就不多耽誤你休息了。我叫司機送你。”
江醫生忙推托:“不用麻煩,不好專門叫王師傅來送的。”
“他剛從二環取了車過來,順路送你一程。”
江醫生見狀,也就不再推辭,轉身囑咐了舒旻幾句,切記注意飲食,再不可喝酒,這才笑着同林越诤告辭。
等林越诤送完客再回房間時,舒旻的小吊瓶已經打得差不多了。林越诤靜靜站在門口,等那藥水打完。他像是有什麼要說,幾度欲開口,還是沒有說出來。
舒旻覺得在他面前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哪裡都不對勁,時刻都有一種嚴陣以待的感覺,生怕哪裡說錯了一句話,做錯了一件事情,就唐突了他。她在心裡找了很久話,也沒想到該怎麼跟這個人打開話題,幹脆噤了聲,一心盼着趕緊打完針告辭。
大概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就在舒旻水深火熱的時候,林越诤返身出了門。
舒旻長籲了一口氣,仰臉看着那點滴。五六分鐘後,藥水終于見底了,舒旻笨手笨腳地準備自己抽針,似算好了時間一般,林越诤再度推門而入:“别亂動。”
他從一旁的藥盤裡拿出藥棉,在舒旻面前屈膝半蹲下,握住她打針的手,擦藥、拔針,一系列動作利落完成。舒旻接過藥棉,自己按住,正準備開口告辭,林越诤先開了口:“我煮了粥,出去吃一點。”
舒旻僵了一下,還是跟他出了門。
舒旻站在門邊看了眼林越诤的房子,大而空曠的複式樓,裝得卻很簡約,整間屋子裡隻有黑白灰三色,單調得近乎清寡。四周牆壁上,錯落有緻地挂着形形色色的油畫、水彩畫,有一些名畫真迹,更多的像是近幾年一些年輕畫家的作品。因着這個緣故,他的屋子反倒像個大畫廊。
舒旻掃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一幅水彩畫上,她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在那幅畫下站定,出神地望着。
那幅畫上,大片大片的黑雲、薄霧将一片洶湧的大海籠罩着,耀眼而逼真的光線從層層黑雲的邊緣透出,隐隐仿佛看得見十萬米高空上一輪白蒙蒙的,似有似無的慘陽。旋渦式的構圖讓整個畫面生動逼真,動感十足。舒旻站在畫下,隻覺得那滔天海浪要從畫裡兜頭打來,又覺得自己仿佛要被畫裡透出的天光吸進去一般。這幅畫的作者對光影出神入化的運用,以及那種宏大畫面感激得她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她連忙去找署名,她隻道是某位19世紀英國學院派畫家的作品,但是看向署名,卻隻輕描淡寫地落了一個Terrance.Lin。
舒旻聽EVA說過,林越诤曾在巴黎開過畫展,委實是個能寫會畫的主,她疑心這畫是他畫的。
“三年前,我路過黎巴嫩北部海域,遇到了一場暴風雨,咳……”林越诤并不看她,不緊不慢地從裡面舀粥,“不過是極普通的自然景觀,卻像刻在我腦子裡一般。”
舒旻一邊瞧那畫一邊問:“你那時候,是在怕着什麼嗎?”
餐桌前的林越诤手猛地一滞,良久,他才雲淡風輕地說:“過來喝粥。”
舒旻整顆心都被那畫所吸引,喃喃道:“一定是怕的,我見過這樣的黑雲,這樣的霧,當時覺得……很怕。過後也就像刻在腦子裡一般。”
且看着,她的目光再度落向林越诤的英文簽名,她本不過是習慣性地想認仔細記住,不料一看之下,似有什麼觸動了她敏感的神經,她的心跳驟然一停,跟着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吸了口氣,又将臉湊過去了一些,甚至忍不住想伸手去摸那簽名。
她之所以那麼着重地看那簽名,不僅是那簽名寫得異常優美,飄逸靈動得像出自早期電影裡,拿着鵝毛筆在羊皮革手冊上揮毫的大作家,而是那字,她見過,不但見過,而且一度還镂刻進她的心底。她緩緩回過頭,睖睜地望着林越诤,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到底有多久了?她忽然有些記不清自己當年找了這字的主人多久。
舒旻上初中那幾年,涿城富貴點的家庭都流行把孩子送出國讀高中,各大機關大院裡,經常能聽到那些太太們互相攀比自家孩子在國外哪家高中讀書,能直接升入什麼名校。一向喜歡趕點小潮流的舒媽自然不甘落于人後,早早地開始張羅着送舒旻去國外讀高中,連學校都選好了,英國的米爾菲爾德中學。萬事俱備,隻等着舒旻英語學好。
舒旻的英語雖優,到底年幼,要在英語這塊過關,非得下苦工不可。考慮到這個,舒媽選了個暑假,給她報了一個雅思魔鬼集訓速成班。
等舒旻入學後,發現自己壓根兒跟不上那麼高難度、高強度的學習,幾天下來,她的自尊便被一個毒舌的作文老師摧毀得所剩無幾。
一次作文課上,那個老師單獨挑出她的作文,當做反面教材指摘,并且直言不諱地說,這個班面向的人群是英語底子很好,悟性很高的少數人,建議她轉到别的班。許是善意,但是這位懷着孕還要頂着烈日上課的老師怨氣很重,不僅對她毒舌,對别的同學也不客氣。既然都打着魔鬼的招牌了,旁人也自然有心理建樹,隻要真能學到東西,也就沒什麼可計較的了。唯獨年幼敏感舒旻承受不了,那次課後,她磨蹭到很晚才走,一個人悄悄爬到教學樓最高層,坐在光線迷蒙的老樓道裡哭了很久。
哭過後,她回家繼續咬牙苦記單詞,背作文範本。那時候,她的世界裡從來就沒有退縮,認輸的概念,她鉚着一股勁,決心要在兩個月後讓那個老師對她刮目相看。
願望是美好的,但是這種東西哪裡又是她鼓着氣,用功一晚上就能吃成胖子的?第二堂作文,照例是被老師極不耐煩地評了C等。那天課後,她抿着唇,憋着淚改完作文才失魂落魄地回家。
次日,她早早去了培訓學校,翻出抽屜裡的單詞書準備先背單詞,剛抽出單詞書,昨天那張作文卷就輕悠悠地飄在了地上。她撿起來一看,一瞥之下,不禁驚呆了,隻見卷面上多出很多用藍色鋼筆寫的英文批注,那字迹帶着古典的花筆道,剛勁清秀,連貫得如珠走玉盤,風骨不凡。舒旻從來沒見過身邊有人能寫這麼一手漂亮的英文字,她的英文老師也好,這個培訓班的老師也好,哪個寫的字不是快而潦草,透着内心的不厭其煩。
她出神地望着那些字,越看越愛,簡直生出了崇拜之情。再細看那批注,條條都耐心地指出她的各種錯誤,甚至連書寫不規範這種細小的問題都被挑了出來。偶爾遇到好句子,那個寫批注的人就會畫出波浪線,在旁邊寫下誇贊的話。遇到實在寫得不堪的句子,那人就在旁邊重新寫一句。最後,他還在文下用英文寫了這類文章的破題技巧,以及寫這類文章的常用句式、常見詞彙,叮囑她用心背下。
舒旻查了詞典才完全讀懂他的意思,一個小時下來,她忽然有了一種撥雲見日的通透感,回頭再看那些批注,又覺得寫批注的人用的句式新穎獨特,比之老師讓背的樣闆文,不知道靈活實用多少。
她輕輕握着卷子,含着微笑做小女生似的聯想,大概是學校哪位德高望重,春風化雨的“老老師”,看見她一個小女孩被罵,可憐她,所以用這麼慈愛、溫柔的方式幫助她。
想通這一點,她渾身上下仿佛充滿了力量,她覺得自己像是武俠片裡的那些主角,在人生的最低谷忽然遇到了一個藏在暗處指點她的高人,而她将會在這位高人的指點下,抵達不凡的境地。
接下來的一整天,她的精神都格外飽滿,充滿了小說主角才有的驚人元氣,連那個怨婦老師都被她自信的氣場所感染,破天荒地沒有那麼強烈地針對她。
第二天,她早早地跑去培訓學校,心急火燎地找昨天留下的作文卷,一打開,果然又有批注,藍得澄淨的字迹像沁進她心裡去了一般。她幾乎熱淚盈眶了,甚至生出了好好學習,不負師恩的念頭。
從那以後,那神秘的藍色批注就再沒有斷過,在“藍色批注”的激勵和悉心幫助下,舒旻的作文水平果然飛速提升。作文一旦好了,口語、聽力、閱讀、語法都跟着噌噌地上去,一個多月後,她的成績已經躍然班上的中上水平,确實跌破了那位女老師的眼鏡。
舒旻想過揪出這位老老師好好感謝一番,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武俠片裡的那些前輩高人都喜歡隐匿在背後,一旦把人家揪出來,也就是兩人師徒緣分盡了的時候。她舍不得,她隻恨不得永永遠遠都可以看見那漂亮的藍色英文字。
因着這個,她開始模仿那人的字迹,每天都要用字帖紙摹寫幾張。
漸漸地,她文章裡的錯處越來越少。當她看見卷子上的藍色批注越來越少後,她生出了一種害怕,生怕哪天一早來上課,那批注就不見了。她腦子一轉,就想出了一個歪主意,故意在作文裡犯一些錯誤。這個計劃剛實施就被“藍色批注”揪出來了,他指出她好幾處不該犯的錯誤,但是語氣很平和溫柔,舒旻甚至能透過那字迹感覺到寫字的人,懷着和她一樣的眷念不舍。然而,看到最後,舒旻忽然愣住了,卷子的末尾寫了一句:今天是我最後一次改你的作文,未來的每一天,你都要靠自己努力了。以後,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都不要犯上面那樣的錯誤。再見了,我的小姑娘。
那句英文的最末尾處,“藍色批注”居然用網絡符号畫了一張笑臉!舒旻的心猛地一跳,她朦朦胧胧地意識到,那個給她寫批注的人,很可能不是一位德藝雙馨的老前輩,而是一個年輕人。
這個念頭并沒有在她腦海裡盤桓很久,下一刻,一種離别的不舍與怅然将她包裹住,她無比不舍地望着那句話,伸手一遍又一遍摩挲着,良久,一滴眼淚啪地落在那句“Mylittlegirl”上,瞬間将字迹氤氲開去。
第二天,一個消息坐實了她有關“老老師”真實身份的猜想,樓上的魔鬼集訓小班結業了。原來,那個人,并不是什麼“老老師”,可能隻是樓上小班裡的某位好心人。她伸手進抽屜找卷子,期望在上面再看見點什麼,不料那張卷子已經杳無蹤迹,怎麼找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