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夢堯是吳軍中的一位中級軍官,一日率部來到劉集鎮,看看天色将晚,下令在鎮上暫住一夜,明天一早趕路。這是一個近二百戶的大村鎮,村民們聽說吳軍要在這裡過夜,紛紛騰房倒屋,為的是不讓吳軍将士風餐露宿。莊夢堯與他的衛兵被安置在劉國良的家裡,據說國良媳婦幹淨利落,家裡的衛生條件最好,因而才把吳軍長官安置到這裡來住。村子裡的一位長老延引他們來到劉國良家―三間正房,兩間東廂,獨門獨院,坐落于村鎮的東南角,甚是僻靜。國良媳婦頭蒙葛巾,腰系麻裙,将笤帚綁在竹竿上,正在打掃東間的塵灰。張眼一看,便知道這是個愛潔淨的女人,雖穿的是麻衣布裙,且打了三五處補丁,但卻漿洗得幹幹淨淨。她稍高的個,二十出頭年紀,眉眼長得十分俊俏,但卻罩着憂郁的陰影;肌細皮白,卻并不水靈,倒是滿面憔悴。這一切,毫不掩飾地向客人表露了她的艱難處境和不幸遭遇。她寡言少語,長老向她介紹客人,她也隻是微微一笑,算作歡迎。此後,莊夢堯不發問,她便默然不語,隻是不停地幹活,盡量将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将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讓客人能夠有個舒适的環境休息,美美地睡上一夜,解困歇乏。
剛跨進當院,莊夢堯聽到有幾聲嬰兒的啼哭從西間傳出,不用說,這是女主人的愛嬰,他們母子住在西間裡。進得屋來,在女主人打掃房間的過程中,又不斷有嬰兒的哭聲從西間傳出,那哭聲甚是微弱,斷斷續續,有氣無力。長老曾再三敦促女主人給孩子喂奶,屋子已經收拾得井井有條,不必再花費工夫了,但女主人總是苦澀地一笑說:“窮人家的孩子,沒那麼嬌貴,他奶奶正抱着他呢……”掌燈時分,仍不見男主人劉國良歸來,莊夢堯不禁提及。聽客人提到丈夫,女主人淚如瀑流,悲痛欲絕。原來,半年前徐君兵敗後遷都于夷,征集大批農夫為其趕築新城。其時劉國良正患着肺痨,咳嗽直至吐皿,亦不得免,被提去不到兩月,慘死于運石途中。眼下國良媳婦正支撐着這個門戶,上有百病纏身的婆母,下有剛滿周歲的嬰兒,一家三口的生活重擔,全都壓在這個可憐女人的肩上……
半夜時分,莊夢堯被一陣撕肝裂膽的哭聲驚醒,側耳細聽,哭聲來至西間,而且辨得真真切切,是國良媳婦在哭。他急令衛兵披衣起床,到西間去問個究竟。但是,西間的門拴得緊緊的,喊不理,叫不應,敲門更無濟于事。莊夢堯意識到兇多吉少,急忙爬起身來,胡亂穿好衣服,闖至西間門前,大呼小叫,門總是不開,國良媳婦聽到莊夢堯的呼叫聲,哭得更加慘烈。為防不測,莊夢堯與衛兵一起飛腳踹門,将門栓踹斷,闖入西間,不禁毛骨悚然,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皮包骨頭的男嬰蜷曲在祖母的懷裡,祖母則橫卧于雜物之中的破席上,祖孫二人活活餓死在這間陰暗潮濕的儲藏室裡……
他們一家三口原住東間,西間是久不動煙火的倉庫。為了将好房間讓給吳國軍官住,國良媳婦才将這一老一少搬進了西間,不料他們竟喪生于此。丈夫離去時,國良媳婦就曾萌生過“一死了之”的念頭,但她是個善良的女人,不能那麼自私,那麼狠心,撇下老的小的不管,隻圖個人清閑。如今好了,上無牽,下無挂,她斷絕了人生的一切希望。她決心随婆母和孩子同去,他們老的老,小的小,到另一個世界去也需有人服侍照料,老的需要她孝敬,小的需要她拉扯。而且她斷定,這祖孫二人的腳步決不會快,因為小孫孫尚需老奶奶抱着呢,也許此刻正在前邊不遠的什麼地方歇腳,自己緊趕幾步,便可扶老攜幼而前了。她手中的繩子扣已經結好,正當往脖子上套的一刹那,莊夢堯和他的衛兵破門而入了。
目睹這慘狀,耳聞這控訴,莊夢堯心如刀絞,肝膽淋漓。直到這時,他才猛然憶起,昨天劉家不曾開夥晚餐,原來他們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事實上,這一老一小已經三天粒米未曾沾唇了。昨天晚飯莊夢堯吃的是白米飯,清炖鳗鲡,衛兵端來了一小盆,吃了不到一半,盛下的全都退了回去,當時,哪怕送他們祖孫一小碗,也不會落得這般悲慘的結局……他在恨自己太自私,太粗心,當自己咀嚼美味佳肴的時候,為什麼竟想不到劉家三口是否有米果腹呢?從這個意義上講,這祖孫二人的慘死,自己也有着不可推卸的罪責。他越想越氣,越想越恨,越想越痛心,他在抓自己的頭發,砸自己的腦袋,撕址自己的衣襟,他真想剖開自己的兇膛,掏出五髒六腑,統統抛給狗吃……
莊夢堯一宿不曾合眼,他在盤算怎樣安葬劉氏祖孫,如何撫恤可憐的國良媳婦:他拟就了一個本部将士按人定量,節約口糧的計劃,以便随時赈濟東夷饑民;他正策劃着怎樣将這件事公之于衆,激勵将士們對徐君章禹的滿腔仇恨,使讨夷烈火越燃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