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公元前508年,阖闾七年秋,楚右尹囊瓦因受舒鸠人姚氏兄弟的誘惑而興水師伐吳,大軍出豫章山(今大别山)向南,舸、艦、艨沖、樓船齊排江面,相銜相接,魚貫而前,旌旗飄飄,鼓角陣陣,浩浩蕩蕩,好不威風氣派!
囊瓦及其部将,在郢都過慣了紙醉金迷的奢侈生活,難耐軍旅之苦,雖是出征,卻帶有數十名歌妓,以資途中娛樂。他們并不以此為滿足,沿途所經,足迹所到,搶糧草,奪财物,掠民女,每宿一村,便縱其部卒淫人妻室,百姓視楚軍為洪水猛獸,紛紛遠避。有不幸女子落入魔掌,淫樂之後,墜于江中,另尋新歡。囊瓦頒令全軍,所掠珠寶及美女,必須經他過目,選珍貴與絕色者為己所有,餘者依次分給部下,因此,每當出征,他必得到比在郢都更豐碩的收獲和更糜爛的享受,這是他喜征戰的根本所在,并因此博得了楚昭王的賞識與重用。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是千古不變的至理名言,然而世上卻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存在,少司馬蘧(qú)遠便是這樣一位廉臣賢将。西周始置司馬之官,春秋戰國時沿置,除掌軍政外,還兼掌制賦,教軍旅等,是治軍的最高長官,其佐助稱為少司馬。蘧遠已是八十高齡的老臣了,曾與伍員之祖父、上大夫伍參同朝為官,共輔楚靈王,堪稱三朝元老。年齡雖高,資格雖老,但卻終不得志,平王時就受少帥費無極排斥,昭王時又遭國丈閻懷遠打擊,不然的話,風燭殘年之臣,何須再鞍馬征戰。蘧遠深知自己是老邁腐朽之輩,黃土沒頂之人了,難以左右楚軍形勢,因而出征以來,總是屏息瞑目,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甘做行屍走肉,囊瓦對他也就并不介意,仿佛身邊并無此人存在。然而,蘧遠忠君之心未變,報國之志尚存,剛直不阿的性格難改,靠僞裝難以持久,隐忍總有限度,軍中的肮髒使他無法睜眼,軍中的龌龊讓他窒息,軍中的種種腐敗現象令其發指。疾惡如仇一生的蘧遠,怎能總作這麻木不仁的朽木疙瘩,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幾次找囊瓦交談,苦口婆心地勸谏。囊瓦身為令尹,表面上總要裝出寬宏大度的樣子,對這位三朝元老不便發作,表現出無可奈何的樣子,心中卻恨得咬牙切齒,幾次暗暗地罵道:“老而不死始為賊!”一心欲将其于死地,但苦無把柄。總不能治罪于苦口相勸者,況且蘧遠須發若銀,雖說不上德隆望尊,但在楚之朝野上下,總還有些聲威與勢力,怕是昭王也不敢輕易治其罪,自己更需謹慎對待。囊瓦雖不聰明,但在正常情況下,亦會思前慮後地想問題,一遇财色,便像輸紅了眼的賭徒,雙目放射着貪婪攫取的藍光,有誰觸犯了他的利益,他便公驢似的嗷嗷亂叫,野獸般的猛撲過去。
此番囊瓦率楚之水師出征,并不晝夜漂于江河之中,而是曉行夜宿,遊山玩水一般。每到黃昏,船靠碼頭人登岸,或支撐帳篷,安營紮寨,或驅趕百姓,騰房倒屋,宿于千家萬戶。一天夜裡,戌牌時分,蘧遠剛剛躺下,尚未成眠,忽聽街上人聲嘈雜,哭嚎聲、厮打聲、謾罵聲亂作一團,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急忙披衣下床,出門觀看。朦胧的月色中,許多人正将身着豔麗服裝的女子圍于中間,一群兵丁正與數名男女在撕扯這位泣不成聲的女子,人群外有一老婦坐地嚎哭,邊哭邊訴,邊罵邊撞,其聲嘶啞,其情凄慘,其淚如瀑,痛不欲生。經打聽,蘧遠獲悉這是楚軍夜闖民宅,搶新婚女子供囊瓦淫樂,不由得氣炸了心肺,急忙登上了一個土堆高台,居高臨下地大喝一聲:“楚軍将士不得無禮!”這蒼老的喊聲深夜裡顯得特别響亮,格外沉重,在場的人全都被鎮住了,夜空中,一彎殘月在顫抖,稀疏的星鬥明滅不定。做賊心虛,楚軍将士隐約中瞥見高台上蘧遠那鐵塔般的高大形象和陰沉的面龐,一個個不寒而栗,為首的校尉膽戰心驚地問道:“令尹怪罪下來,我們如何擔當得起呀……”
“天塌下來由我承托,與爾等無幹,快将這女子放了!”蘧遠雷鳴般地吼道。
楚軍将士不敢違抗蘧遠的命令,放棄了緊拽亂拖着的女子,灰溜溜地離去了。蘧遠忙走下高台,向遭劫的百姓賠禮道歉,略作解釋。虎口餘生的可憐女子撲通跪倒,磕頭緻破,其父母亦跪倒在地,謝恩不止。
一場風波就這樣平息了,這一夜蘧遠睡得既安穩,又香甜。然而,囊瓦卻一夜不曾上床。
囊瓦身邊有數十名女色,有從郢都帶來的,有沿途劫掠的,但他是個喜新厭舊的色鬼,時間一長,玩得厭膩了,便很想換換口味。近幾天前進在豫章山區,深山出俊鳥,他很想嘗嘗山野美味,哪怕酸得流口水,辣得伸舌頭,刺激性越強烈越好。昨天來到這山前莊,囊瓦一直心煩意亂。他早已嗜酒成性,晚餐卻滴酒未沾,飯也用得極少,不時地向身邊的人發脾氣,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亦不知這是從何處來的風和雨,隻好倍加小心,以免招惹是非。申牌過後,忽得心腹密報,該村今日正有女嫁男娶,那女子長得十分美貌,可令鐵石動心。囊瓦聞報,眉飛色舞,滿臉陰雲一掃而光,急令前去搶劫。鷹犬離去,囊瓦一邊盥洗裝束,整衣正冠,一邊命侍姬鋪床放被,待搶來村姑,馬上入帳就寝……鷹犬們遲遲不歸,急得囊瓦坐立不安,他像春天裡一頭發情的公狗,急得團團亂轉,門裡走到門外,門外又走到門裡。時近午夜,前去搶人的爪牙方敗興而歸,一個個像經霜的枯草,耳斷頭低。囊瓦見鷹犬們赤手空拳,并無獵物,怒火萬丈,眼珠子都燒得赤紅,像兩隻爛柿子。他不顧自己的身份與尊嚴,撲上前去,抓住為首校尉的前兇,搡來搡去,弄得東倒西歪,站立不穩,吓得渾身顫若篩糠,哪裡還能回答他提出的“為什麼”。是一位膽壯的兵丁叙說了原委,囊瓦聽後,怒火中燒,急命斬校尉之首喂狗,其餘統統收監,以待發落。他欲命人即刻将老不死的蘧遠捉來,碎屍萬段,以解心頭之恨,可是話到喉頭,卻又強咽了下去,因為三朝元老的少司馬蘧遠畢竟不同于一般将領,他不敢貿然行事。每當這種時候,囊瓦便悻悻憤憤,恨自己雖在萬人之上,卻在一人之下,這個人泰山似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倘使上邊沒有這個人,抑或自己就是這個人,那麼便可肆無忌憚,為所欲為了,有誰不服,有誰持疑義,有誰膽敢反對,立即處死,勿需像現在這樣顧慮重重,痛苦熬煎了。想到這至高無上的權力,囊瓦對昭王仰手是天,覆手為地,張嘴是法,閉口為律的金口玉牙垂涎三尺,他面前閃現着那體現至高無上權力的一場場,一幕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