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暑假最後的半個月裡,甯以沫終日早出晚歸,整天泡在新華書店裡。
辜江甯幾次尋她不見,隻得打消讓她做陪襯的念頭。
好在,經過這麼久的接觸,陶陶已經對辜江甯生出了新的認識,偶爾也肯接受他的單獨約會了。
相對于甯以沫的乖巧溫順,陶陶則桀骜難馴得多。雖然每次都是辜江甯主動約陶陶出去,但是到了最後,主動權都落去了陶陶手裡。陶陶的性格是一點也不能安靜的,什麼逛遊樂園、看電影這種約會老三樣統統被她槍斃,她不是拽着辜江甯去網吧和一群社會青年聯機打CS、星際争霸,就是故意戴頂鴨舌帽裝男生,和辜江甯蹲在馬路邊喝啤酒,順便點評路過女生的長腿。
雖然現在的她和辜江甯初見時的她,已經判若兩人,但辜江甯非但沒有因此生出什麼嫌棄之心,反倒更加愛慕她。這種脫離他構想的、張狂叛逆的青春,剛好迎合了他内心的需要。
一天晚上,他倆在網吧玩CS玩到近十二點才回去,走到大門附近時,陶陶忽然提議:“别走正門,翻牆吧。”
明明是沒事找抽的建議,辜江甯居然沒有異議,跟着她翻牆。結果兩人剛翻進大院,就被巡邏兵發現。他們玩了命似的逃竄,最後鑽進一個廢棄的防空洞裡才躲過一劫。
兩個人喘了半天氣,這才對視一笑。
慢慢地,一股尴尬暧昧的氣氛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辜江甯有些不自然地掏出打火機,啪地打開,點燃一支煙,一邊默默地抽,一邊機械地玩着打火機。漆黑的防空洞裡,傳出倏明倏暗的火光。
好一會兒,陶陶說:“給我一支煙。”
“你會這個?”辜江甯把煙遞給她。
陶陶接過煙,在指間轉了一下,在火光中露出頑皮的笑:“我第一支煙。”
多年以後,辜江甯還是會反複看《羅馬假日》裡赫本吸煙那一幕來回憶此刻的心動。
辜江甯紅着臉将打火機遞給她。
陶陶推開他的打火機,湊上前,将叼在嘴裡的煙湊在他唇邊點燃。
她深深将一口煙吸進兇腔,露出一絲笑,輕輕抽掉辜江甯的煙,湊近他的唇作勢欲吻。
辜江甯僵直着身體,羞怯地閉上雙眼,就在雙唇快要觸上的瞬間,陶陶忽然朝他臉上噴出一口煙氣,放聲大笑起來。
“我才不要把初吻給你呢。”一瞬間,陶陶又恢複了小女生似的扭捏。
說罷,她抛下辜江甯,快步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那年九月,辜徐行他們升入高三,甯以沫也進了初三。
報到那天,高三組傳出要分文理科的消息。在此之前,聿城所在的省份一直都是考大綜合,不知怎麼的,上面忽然下達指示,從那年起,高中分文理科參加高考。
消息一傳出,高三的學生們頓時怨聲載道,尤其是大部分花了無數精力,将文理科成績兼顧得很平衡,卻各科都不拔尖的學生。
甯以沫聽到消息後,忙跑去辜江甯班上問情況,卻見辜江甯、陶陶、辜徐行三個毫無壓力地湊在桌前打撲克牌。
“分科?愛分分呗!學哪科不是上大學?”辜江甯漫不經心地說,“話說,陶陶,你是讀文科嗎?”
陶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叫了起來:“你開什麼玩笑?我會去讀文科?誰不知道隻有讀不下去理科的書呆子才會學文科?誰不知道文科簡直是反社會和反生産力的存在?”
辜江甯冒了一滴冷汗:“太誇張了吧?你這是歧視。”
陶陶一本正經地說:“反正我就是看不上文科生。愛殺愛剮,悉聽尊便。”
甯以沫聽了,微微蹙了下眉。
陶陶打出一張牌後,像想起什麼,好笑地指着甯以沫:“不對啊,你們倆比她大五歲,怎麼才比她高三屆?”
辜江甯滿不在乎地笑了下:“因為某人讀書早,某人留過級,還有某人本來應該在哈佛讀大一了……炸彈!輸的洗牌!”
甯以沫正準備說些什麼,不料撞上辜徐行的眼神,她心一慌,連忙告辭,匆匆走了。
上了初三後,甯以沫很不幸地被辜江甯言中,她被新增的幾何和二次函數打趴下了。
第一次模考時,她拿了有史以來第一個七十八分。饒是她其他科目分數都高,還是被這一門拖出了班級前三。
這并非她人生中第一個滑鐵盧,可是一種史無前例的恐懼感朝她襲來。她坐在椅子上扪心自問,如果她連自己的成績都無法掌控,她還有什麼希望改變自己的命運?如果她沒希望改變命運,又憑什麼奢望和辜徐行并肩而立的未來?
痛定思痛後,她對自己開始了長達一個月的魔鬼式訓練:每天早晨五點鐘起床做兩個小時題後再去上學,晚上繼續熬夜做題。她固然沒有學數學的天賦,但是天道酬勤,即便不求十耕十收,十耕一收也是好的。
這樣打仗似的高強度學習,把甯以沫折磨得十分疲憊。但是,隻要一想到那種失去未來的恐懼,她就會強打精神逼迫自己埋首書案,在一堆堆演算紙之間奮鬥。
通過半個月的苦學,她漸漸摸到了二次函數的邊。攻克難題所帶來的興奮,就像是觸到幸福的興奮。在這種成就感的刺激下,她迷上了函數,她别出心裁地把題庫書上的函數題全剪下來,做成一本袖珍冊子随身帶着,走路時心算,坐車時心算,連吃飯的時候也會不停地心算。
其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對函數的迷戀,不過是一種心理上的移情。相對于她對辜徐行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禁忌之愛,她對函數的愛起碼是可以通過努力,通過自虐似的付出得到回報的。何況,這兩者間還有着奇妙的聯系——學好函數等于光明的未來等于有朝一日能與他對等而立。
相較于甯以沫的辛苦,進入高三的其他三人則顯得壓力全無。他們無一例外,全都選了理科,因為減少了學習的科目,他們反倒過得比高二時更輕松。
期末中考時,不負甯以沫的努力,她以數學滿分的好成績重新殺回年級第一的寶座。
隻是這一次,她覺得,這個寶座越來越難坐了。
高三那邊,辜江甯的成績自不必說,徘徊在倒數線上。奇怪的是,陶陶和辜徐行的成績也未見多好,不溫不火地浮在十幾二十名。
如此一來,甯以沫不禁對高中學習望而生畏:連他們那樣的全才都隻能考十幾二十名,那她以後豈非更加落魄?她不知道,有一類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會将自己的實力藏得很深。
國慶節,學校結結實實地放了幾天假。
陶陶嚷着要去麗江旅行,卻因那邊連日下雨作罷。
十一假的第一天,大院的電影院循例開了,整天免費放一些紅色懷舊影片,跟電影頻道似的。
大院裡組織士兵觀摩了幾次後,電影院基本上就沒什麼人去了。
辜江甯逮着這個機會,總是約其他三人去電影院裡聊天。
對辜江甯這種電影發燒友來說,坐在大銀幕聊天這種隻有張藝謀才能有的待遇,是最奢侈的放松。
甯以沫本來以學習為理由推拒,卻被辜江甯直斥“迂腐”、“書呆子”、“木頭”。甯以沫知道在這種事情上逆了江甯大少爺的意,準會被罵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隻好去了。
這天晚上,他們四個又去看電影。
大抵是最後一天的緣故,放映人員播了一部英語原聲片。這樣一來,連原本坐着的三四個人都走了。
陶陶好奇地說了一句:“什麼狀況啊?連字幕都沒有,玩誰呢?”
“我好像聽到德普的聲了?我知道是什麼了,大片兒!”
甯以沫瞄了眼銀幕,是一部風格詭異的哥特式動畫片,畫面陰郁,人物造型也古怪奇特,完全不同于她喜歡的迪士尼。她仔細聽了下台詞,隻有個别幾個單詞能聽懂。
她側頭看了眼他們,他們似乎都沒有聽力障礙,認真地看了起來。
在自尊心的驅使下,甯以沫也假裝認真地看了起來。好在該片的畫風很空靈奇詭,光看畫面也是一種享受。看着看着,甯以沫就看出了故事脈絡,腦子裡的函數題便被浪漫唯美的故事壓了下去。
随着劇情的發展,甯以沫聽見身邊傳來壓抑的呼氣聲。
她眼角輕輕掃了過去,見陶陶咬着唇,緊緊憋着氣,努力地将眼淚往回憋。
甯以沫收回眼神,暗想,不知道剛才電影裡的新郎對新娘說了什麼誓言,竟然讓陶陶這樣感動?
一念轉過,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剛才,他說的是什麼?”
話音剛落,甯以沫就為自己在陶陶面前露出無知的一面而臉紅。
陶陶的沒有立刻回答,甯以沫以為她沒聽到,暗暗出了口氣。
這時,她低低地說:“Withthishand,Iwillliftyoursorrows.Yourcupwillneverempty,forIwillbeyourwine.Withthiscandle,Iwilllightyourwayindarkness.Withthisring,Iaskyoutobemine.”
她的語速很慢,發音很清晰,甯以沫卻也隻勉強抓住後半段幾個關鍵詞,她發揮聯想拼湊了一番,估計大意是“用蠟燭照亮你的黑暗,用這枚戒指,請求你嫁給我”。
甯以沫咀嚼了下這段話,并沒有覺得有什麼特别的。
正自出神間,身邊的辜徐行忽然開口:“剛才他說的是:執子之手,承汝之憂。願為甜釀,盈汝之杯。願如明燭,為汝之光。永佩此誓,與汝偕老。”
甯以沫懵然“哦”了一聲,等她慢半拍地把全句吃透時,那句“願如明燭,為汝之光。永佩此誓,與汝偕老”如一道閃電般從她腦海中閃過。
那些輾轉反側、無法成眠的夜裡,是誰用光明驅逐了她的黑暗?又是誰執着她的手,分擔了她的全部憂傷?
一股暖流從甯以沫心底湧出,呼嘯着流向四肢百骸,五味雜陳的酸澀甜蜜自心裡湧上鼻根,她微微吸了口氣,她想,人世間最美好的誓言,也就不過如此吧?
甯以沫走出電影院時,心底湧動着一種求仁得仁的幸福感:她找到了他也愛她的明證。
她一路上掩不住地微笑,眼神裡流光溢彩。雖然她始終靜默,但這種快樂很快還是波及了身邊的人。
辜江甯看了她一眼,有些好奇地問:“你樂呵什麼呢?”
甯以沫飛了一個“我不告訴你”的眼神,笑得彎了眼角。
辜江甯從未想過一個素淡如百合的女孩居然也可以露出那麼奪目的笑顔。他失神地看着她軟軟的笑容,心神不知不覺地晃了一下。
那天晚上,甯以沫揣着她的小歡喜躺在黑暗裡,翻來覆去地傻笑。夜已經很深了,但她一點也不想睡,隻恨不得翻身而起,随便拉上一個陌生人訴說,她有太多歡喜、太多憧憬、太多忐忑、太多患得患失想要表達,她一點也駕馭不了腦中野馬奔騰般的狂熱思緒。
她忽然憶起曾經讀過的一阕詞:月落城烏啼未了,起來翻為無眠早。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紅闌繞,此情待共誰人曉?
喜歡一個人的煎熬與羞怯,也莫過如是了。
直到東方既白,甯以沫才在極度幸福中淺淺地睡去,在醒與未醒的間隙,她暗暗禱告:讓這一刻的幸福停留吧。
然而人世間最大的遺憾莫過于,那些很美好的事情,往往如花開花落般,盛開有時,寂滅有時。
一個周天的下午,甯以沫從數學補習班放學回來,剛進院子就見王嫂蹲在廚房門口清理一大堆鄉下收來的幹菜。
甯以沫見有那麼多等着清理,忙放下課本,蹲着幫她一起整理。
王嫂笑看了她一眼,窩心地說:“這長豆角要折幾道,用細線綁着才好看。”
兩個人正收拾着,就見陶陶滿臉笑容地跑了進來,她看也沒看甯以沫,直接跟客廳裡的徐曼打了個招呼:“阿姨,好久沒看到你了,想死你了!”
甯以沫埋頭做事,暗暗羨慕她怎麼時刻都這麼有活力,再普通的話從她嘴裡說出來,都帶着熱情和勁道。
徐曼一見陶陶,下意識地從沙發上起身了:“陶陶啊,阿姨可不也想你!快過來和阿姨說會兒話。”
陶陶乖順地挨着徐曼坐下,陪她說了會兒話。
徐曼也很識趣,沒久耽誤她,愛憐地拍着她的手說:“我不拉着你啰唆了,趕緊上去找阿遲去吧。”
陶陶笑着“嗯”了一聲,噔噔噔地跑上了樓。
辜徐行坐在窗前的大書桌前看書,十月裡下了好幾天雨,難得這日陽光明媚。
他看了會兒人物傳記,将椅子滑退到窗邊,懶懶地靠後仰躺,享受落在臉上的初秋暖陽。
出了會兒神,他想,這麼好的陽光,某個家夥肯定待不住,八成會來煩他。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門上果然傳來剝啄聲以及一個故作溫柔的女聲:“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
辜徐行暗覺好笑,故意把書蓋在臉上,就是不理她,看她能裝到什麼時候。
“快點開開……”陶陶的耐煩心瞬間用完,原形畢露地咆哮,“快點!開開!我要進來!”
辜徐行輕笑出聲,快步上前把門打開。
陶陶進門瞟了眼窗邊的皮椅:“大爺您可真會享受。”
“你來得正好。”辜徐行笑吟吟地說,“我剛剛還想找人幫我一起掃掃灰。”說着,他打開儲物室的大門,“進來。”
陶陶揮了揮眼前鼻尖的飛灰,尾随着他進去,好奇地問:“什麼?呀!航模!”
隻見十幾平方米大的儲物室裡,放着四排大木架,架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航模。陶陶雙眼放光,表情震撼,猶如掉進“琅嬛玉洞”的段譽。
她的目光緩緩從各個航模上流過,目光落在其中一架藍白機身的航模上,她雙眼瞬間亮得發賊。她按捺住心跳,眼睛轉了幾下,故作淡定地繞着架子走了一圈,背着手老神在在地說:“我終于逮着一個當年跟我搶限量渦噴機的渾蛋了!小辜啊——你說吧,咱倆是翻臉成仇呢,還是你拿幾個彌補下我曾經破碎過無數次的心靈?”
“想都不要想。”辜徐行警惕地說,大有一副引狼入室的後悔感。他此生隻有玩航模、收集航模這一個不務正業的愛好。童年時,他曾迷航模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不但把所有錢都花在買航模上,甚至不惜裝乖巧哄爺爺從國外給他帶。入小學後,徐曼怕他玩物喪志,就再也不準他玩了。但是這麼多年來,他收集航模的癖好一點都沒變。
陶陶哪裡管他什麼态度,直接将魔爪伸向剛才那架模型。見辜徐行一臉緊張,她壞笑了一下:“别怕,我就摸摸……這麼輕便還能飛的F16老機子,可真少見。就算在當年,這一套下來,起碼也要一兩萬塊吧?小辜,别的我不要了,就單送我這架吧。你不知道,當年為了這架機子,我曾發生過一段很悲慘的故事……”
“停……你出去。”辜徐行一手把她往外推,一手去拿那架機子。
陶陶立刻掩了懷,把那架一米長的機子死死抱在懷裡,蹲在地上眼巴巴地說:“要不,我花錢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