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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輩子隻愛一個人(2)

我隻害怕我愛你 沈南喬 5079 2024-01-31 01:07

  幾乎與此同時,大院大門轟然打開,再度發動的車子平穩地朝門外駛去。

  甯以沫“哇”的大哭一聲,甩開辜江甯的手,快步往前追去,一邊追一邊哭喊:“哥哥,我以後也去美國!我以後也去美國!”

  辜江甯快步追上她,想要拽住她,卻不知道小小年紀的她哪裡來的力氣,一次次掙脫他,哭着追那輛車子。然而那輛車卻絲毫沒有停頓地在他們的視線裡越變越小,直至消失在路面盡頭。

  辜江甯一把抱住哭得幾乎虛脫的甯以沫,哄着:“你哥哥聽到了,肯定聽到了!”

  甯以沫卻像聽不見他的話,像被什麼傷透了心一樣放聲大哭,怎麼哄也停不了。

  天色在她的啼哭聲中放亮,飄飛的雪花越發肆意地狂舞着,倒像透着點幸災樂禍的歡喜。

  不知道過了多久,甯以沫才止住了哭泣,頂着大雪,抽噎着往回走。

  辜江甯慢慢跟在她身後,看着她一抖一抖的肩膀,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卻是心疼。他朝她的方向伸了幾次手,卻因為找不到話起頭縮了回來。就在辜江甯糾結得要死的時候,一個賣冰糖葫蘆的中年男人推着單車朝他們走來,辜江甯趕忙上前買了一串個大溜圓的糖葫蘆,快步追上甯以沫,遞了過去。

  甯以沫停下腳步,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串火紅的糖葫蘆。辜江甯把她牽到公交車站的椅子上坐下:“吃吧,你不挺愛吃的嗎?”

  甯以沫愣愣地将糖葫蘆舉到嘴邊,含着眼淚咬了一口,眼淚無聲地滴落在了糖稀上。

  辜江甯破天荒撫了撫她的頭,望着她黯然想,這樣一次撕心裂肺的痛哭,沖刷去的不單是他們三人的友誼,更加是這個孩子無憂無慮、天真懵懂的童年。

  沒有人比他更懂得痛哭的意義了,痛哭意味着嘗試到了人生的無奈與苦楚,意味着面對現實,開始成長,人們往往欣喜于痛哭後的成長,卻忽略了這成長是以妥協與遺忘為代價的。

  如果可以,他很想替以沫痛哭,這樣,她還能好好地活在那個現世安好、沒有痛苦别離的童真世界裡。隻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早在七歲那年,他就已經哭盡了畢生的眼淚,從此再無為誰号啕的能力。

  七歲之前,辜江甯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盯着媽媽看。

  他天生比别的孩子更懂得美,當别的孩子都追着電視劇《西遊記》看的時候,他卻追着《紅樓夢》看,因為《紅樓夢》裡的漂亮姐姐比《西遊記》多,而且更重要的是,不會有隻臭猴子一棒敲死他喜歡的漂亮姐姐。

  不過,電視上的環肥燕瘦固然美,卻沒一個比得上媽媽那樣光彩流轉、風情萬種。在他看來,媽媽的一笑一颦,每一個動作都是藝術,她從來不會有醜陋平庸的樣子,哪怕起床時,未梳洗的她,也總是透着一副美豔的頹靡氣。

  用他爸爸辜默成的話說,她就是上天的禮物。

  隻可惜張遇這個禮物卻被上天錯丢在江蘇一個窮鄉僻壤裡,所以,這個生錯地方的“公主”,每天幹的都是砍柴、砍豬草、帶弟弟、喂豬之類的瑣事,如果她還像童話裡的公主那樣單純天真,那麼不難預見,她未來的人生就是嫁到另一個窮鄉僻壤,繼續喂豬喂雞,直到她玫瑰般嬌豔的面容腐朽風幹。

  雖然連初中都沒讀完,但是張遇格外清楚,像她這樣的女孩要改變命運,唯一的武器就是美貌,所以她早早就學會在有限的條件下保養容貌。

  一到冬天,她不是把手放在冒着熱氣的水壺上,就是把手暖在火邊,盡管她不知道這雙漂亮的手還可以幹什麼,但它們絕對不是用來長凍瘡的;她格外有毅力地每天喝一碗米湯,因為據說這個東西比牛奶還養人;她說服她爸爸風雨無阻地去河邊釣魚,供她每天都能喝上熬得雪白的魚湯,因為她說那樣會讓她膚白如雪、聰明過人,以後至少能嫁給村長家的兒子。

  其實,她從來沒有把什麼村長的兒子看在眼裡,她每天都在偷偷攢錢,打算等錢攢夠後就逃去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她以為隻要她站在大城市的地面上,就會有無數人争着搶着要把她娶回家供養。她并不知道,很多像她這樣漂亮卻一無所有的女人,一般都被争着搶着帶去做了飯店服務員,甚至更加不堪。

  不過她的運氣很好,還沒等她攢夠錢,一支煤炭勘探隊便進駐了他們村,随勘探隊進村的還有七八個維和部隊骨幹。

  當時,全村人都看稀罕似的去看勘探隊工作,她也跟着去看,她看的卻是人,她一眼就從衆人中挑出了年輕英俊的辜默成。

  雖然都是維和兵,可辜默成和别人不同,一身的确良白襯衣永遠幹淨挺括,無論多忙多亂,他的氣度都紋絲不亂,在一群工人、軍人中格外打眼。盯準這個人後,她旁敲側擊打聽清楚了他的家庭背景,向他發起了攻勢。不到一個月,辜默成便被這個鄉村女孩迷得非卿不娶。

  從那以後,辜默成的人生便因愛她而改寫:他先是被部隊記大過,再是被父母威脅斷絕關系。可無論遇到什麼事情,他都咬定甯願不要前途,也要娶張遇為妻。

  辜默成的父母不得已答應張遇進門,卻始終不肯見這個兒媳婦一面,更不肯在仕途上幫兒子一絲半點。他們想着,總有一天兒子會長大,會抛棄這個居心叵測的禍水,總有一天,兒子會從這場迷戀中清醒。

  但是這個“總有一天”終究沒有随着時間的推移而到來。

  進了城的張遇不但沒有如别人所想那樣,很快變成個畏首畏尾的黃臉婆,反倒表現出了驚人的學習能力,她瘋狂地惡補一切高貴女人該有的學問:俄語、英語、法語、跳舞、化妝、時裝、油畫、音樂、藝術賞鑒……

  如果說,之前她隻是一朵純白美麗的鄉間栀子,結了婚後的她便成了一隻萬花筒,你可以通過她看到瞬息萬變的美麗,她時而是個不懂事的小婦人,時而是個嬌俏的精靈,時而是個充滿愛心的天使,時而是個抱着貓的頹廢壞女人。她像極了一個沒有舞台的電影明星,随時能夠演出各種風情。

  漸漸,他們夫妻的關系開始失衡,張遇撐着腦袋聽辜默成講外國文學,一臉崇拜的日子一去不複返,她開始嫌他乏味無趣,連華爾茲都不會跳。

  不過這并不妨礙辜默成越來越愛她,因為愛她,他開始讨厭兒子江甯,讨厭他搶走了妻子一半的愛與時間。這個臭小子無時無刻不黏着她,母子倆親熱得密不透風,讓他這個當爸爸像個局外人。

  他忍耐着這種冷落,想着等到兒子進了小學,就沒有時間黏着媽媽了,一切就會恢複原樣了。可是等江甯進了小學,張遇不但沒有對他熱情起來,反倒更加冷落他了。

  她開始忙于響應改革開放的号召,下海經商,十天半個月的不着家,光彩照人地在外面的世界裡翩飛,制造着各種绯聞。

  他質問她、責罵她,她卻輕蔑地說她張遇一生隻跟有财或者有才的人交往,而他辜默成哪一樣都不占。她冷笑着質問,憑他的工資能給保證她有不同的夜禮服和珠寶換嗎?憑他的地位能調得動豪華名車接送她嗎?憑他的能力能讓她過上一流的生活嗎?

  幾度争吵後,她提出了離婚。

  但是,她忘了他們是軍婚,隻要辜默成一天還是現役軍人,隻要他一天不願意離婚,她就沒辦法擺脫。隻要她一天處在軍婚的關系裡,就沒有别的男人真的敢帶走她。她這才意識到,當年的自以為是,成了現在的作繭自縛。

  江甯漸漸發現媽媽變了,她不再對他笑,也不再同他親熱,她的眼裡隻有衣櫥裡的裙子和首飾盒裡的石頭。慢慢,她連家也不回了。有好幾次,他怯怯地站在媽媽卧室門口看她打扮,弱弱地拽着她的衣角,說他病了,要媽媽。她也隻是草草伸手在他額上一摸,說沒事,然後毫不留情地起身離開。

  他嫉妒那些衣服,暗想,要是把那些丢掉,媽媽就會愛他了。于是他偷偷潛入她的卧室,把所有衣服全都丢去了垃圾堆。結果,他等到的是一記重重的耳光,和媽媽冰冷怨毒的目光。

  那是媽媽第一次打他,他吓得号啕大哭,她卻連安慰他的工夫都沒有,匆忙下樓,投進一輛轎車裡。

  他哭叫着追到窗口,哭得越發響亮――

  其實他已經不想哭了,可是他不信她會那麼狠心,丢下他不管,他賭她會回頭。他不記得當時自己哭了多久,隻記得哭到後來,眼睛裡再也沒有一滴淚,兇口是痛的,嗓子是幹的。最後,他暈乎乎地靠着窗口睡着了,被晚歸的爸爸抱回了卧室。

  次日醒來,他木木地躺在床上,再度回憶昨天被媽媽抛下時的痛苦,他悚然發現,他居然覺得沒那麼難受了,他試着繼續大哭,可是心裡空空的,像被什麼掏了一個洞,以前滿心裝着的,對媽媽的愛與依賴全沒了。

  他在一夜間長大。

  那以後,他學會了冷眼旁觀,冷眼看着她打扮得像隻穿花蝴蝶似的往外面跑,冷眼看着她怒斥爸爸窩囊沒用,冷眼看她極不耐煩地做出難吃的食物敷衍他。

  面前的她還是以前的她,在法國化妝品的滋潤下,甚至更加美了。可他總覺得那美麗底下掩藏着什麼讓人讨厭的東西。

  随着媽媽夜不歸宿的次數增多,院子裡的孩子都開始孤立起他來,他們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讓人惡心的垃圾堆。

  有天,他按照慣例去二炮大院踢足球,可是他所在的隊伍居然不聲不響地把他踢出去了,更讓他覺得屈辱的是,他們甯肯用一個曾經被他們嘲笑的“鼻涕蟲”,也堅決把他排除在外。

  他以為是這個“鼻涕蟲”背着他做了什麼手腳,憤怒地沖上去打他,結果那一群人沖上來,像打一隻野狗那樣踢打他,讓他滾蛋。臨了,那個“鼻涕蟲”惡狠狠地朝他臉上吐了口口水,極盡侮辱地罵道:“破鞋養的,滾!”

  他大哭着回家問爸爸什麼是“破鞋”,卻換來爸爸更重的體罰,他把他綁在廁所裡,用皮帶狠狠地抽,像是嫌他哭得太響,他順手抽出一條毛巾捂住他的嘴,直到他帶着恐懼與憎恨,翻着白眼倒下。

  他再醒來後,漠然望着坐在床邊自責垂淚的爸爸,隻覺得心裡那個空出來的洞又大了一些。

  江甯最終還是知道了“破鞋”的意思。

  七歲那年中秋,他和爸爸去豐台爺爺奶奶家過節。那天,爺爺的一個新疆舊部下來家裡做客,給他們帶了一筐新疆紅石榴。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那麼好的大石榴,個個顆粒飽滿,比上佳的紅寶石還色澤濃豔,吃進嘴裡也甜得叫人心醉。他忽然想起媽媽最喜歡吃石榴了,很久以前,她喜歡把石榴籽剔進碗裡,一邊用銀勺挑着吃一邊看書,心情好的時候,她也會喂他吃幾口。

  不知怎麼的,一股對媽媽的愛和眷念又從他的傷口汩汩溢出,就像裂皮的樹溢出樹脂那樣,他忽然想要和媽媽重修舊好,讓一切回到從前。

  他拿起一個最大的石榴,背着家人,偷偷坐了三個小時車回到家裡。到樓下時,他看見家裡的燈亮着,于是更加迫不及待地往樓上跑,然而當他打開房門時,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他看見媽媽被一個男人抱着半躺在沙發上,那個男人粗短的手在她瑩白的兇口上遊走,她的臉和如瀑般的長發從沙發上倒挂下來,表情扭曲得像一幅抽象油畫。

  他張着嘴,看着這一幕,想要叫卻叫不出來,整個人像被釘在了冰天雪地裡――那是他敬若天人的媽媽。

  全身的力氣仿佛被誰抽走,手中的石榴猝然滾落,滴溜溜地滾到沙發邊上,與此同時,媽媽睜開了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她像看見了一條讓人厭惡害怕的毒蛇。

  那一刻,江甯想,哦,原來她這樣讨厭他!原來她也有這麼醜陋的時候!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和爸爸緊張的聲音:“江甯,你怎麼一聲不響自己跑回來了?我們都急……”

  他的聲音在看到客廳裡這一幕時戛然而止。緊接着,他沖進卧室,拿了一把槍出來,漲紅着眼睛朝那個男人開了一腔,他的眼淚在槍聲、尖叫聲中決堤……

  那個男人沒死,卻徹底毀了辜默成的前途。張遇也被那一槍吓得老實了很多,她不敢再出去招惹是非了,她身邊的狂蜂浪蝶也不想冒着被槍擊的危險找她,她被迫滞留在那個陰暗的家中。

  她憎恨那座大院,憎恨那個連拿着槍都殺不死人的廢物男人,更加憎恨越來越像她的兒子――如果不是他那個石榴,她至少還能和他們父子倆維持表面的和平。如今,一切全毀了。她不甘心,她怎麼能甘心就此一生?如果誰讓她不痛快,那她也要加倍奉還,讓他們雞犬不甯。

  江甯七歲到十歲的那三年,是他們全家在北京的最後三年,也是江甯如在地獄的三年。前途盡毀的爸爸學會了酗酒,一喝醉就會紅着眼睛打他,媽媽則會抱着手臂冷眼旁觀,嗤笑着慫恿他往死裡打。因為臉越來越像媽媽,爺爺奶奶也不那麼喜歡他了。起初他還會哭,可是後來他就失去了那種能力。

  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愛與尊重,沒有溫暖。

  不過十歲,他就失去了一切。

  他明明健康,心卻有了殘缺,他明明年幼,但也老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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