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徐行更是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朝甯以沫看去。
辜江甯從地上翻身坐起,一步步逼近甯以沫:“你告訴我,那個孩子是誰的?”
甯以沫像被點住了死穴,幾乎站立不穩。
這是她最不可為外人所知的秘密,是她最不想正視的傷疤。她下意識地否認:“什麼……孩子?”
“你還裝?”辜江甯轉身拿出手機,氣咻咻地翻開一段音頻打開,“你自己聽!”
片刻後,一段對話從他手機裡傳出:
“以沫……咦,醫生,我朋友甯以沫上哪兒去了?”
“她去照B超了,你在外面等她吧。”
“怎麼還要照B超啊?開點消炎鎮痛的藥不就行了嗎?”
“我初步診斷是附件炎,但病人說她以前做過宮外孕手術,我覺得有可能是輸卵管粘連引起的炎症,具體情況要照完B超才能具體分析。”
……
辜江甯啪地合上手機,诘問道:“你還想怎麼狡辯?”
甯以沫怔了很久很久,虛弱地說:“我無話可說……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說着,她面無表情地脫下戒指丢在地上,“戒指還給你。我不欠你什麼了。”
辜江甯一把拉住轉身欲走的她:“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欠我一個解釋嗎?”
“我沒有背叛你,但也無從解釋,既然你介意這個,婚禮取消就是了。”
“多好笑,你以為一句婚禮取消就什麼事情都沒了?”辜江甯不無諷刺地說,“我把你當仙女兒似的捧在手心裡供着,一點也舍不得碰你,你卻背着我給我戴了這麼大一頂綠帽,你指不定在心裡偷笑了我千百次吧?我再問你一句,孩子是誰的?”
這時,一直沉默的辜徐行忽然開口:“我……”
“你别往自己身上攬!”辜江甯大聲喝斷,“要是你的,你會放任她不管?”
甯以沫擡起空洞的眼睛,凄然一笑:“無可奉告。”說着,她扒開辜江甯的手,木然往外走去。
身後傳來辜江甯歇斯底裡的呐喊:“你明明知道我最恨我媽那樣的女人,你明明知道我最恨不忠,為什麼還要這麼傷害我?甯以沫,你還有沒有心?”
甯以沫兩眼發直地走在街道上,整張臉繃得近乎怪異,她機械地照着前方快步往前沖,一頭長發像帶着股悲憤的力量,不斷地往後飄着。
她覺得自己被命運玩弄夠了!
身後傳來辜徐行叫她的聲音,他的聲音在現下聽來,隻能讓她更加悲憤。
她加緊步伐走到十字路口邊,也不管紅綠燈,照前直沖。
辜徐行快步追上她,将她從路面上拽了回來:“你不要命了!”
甯以沫垂着眼睛,不去看他,嘴角卻微微揚着點冷笑。
望着這樣的她,辜徐行有些心疼,嚴厲的神色漸漸緩了下來。
兩人相對站了很久,幾度猶豫,辜徐行還是忍不住問:“那個孩子……”
他有些難以啟齒,但巨大的不安如蟒蛇幫勒着他,讓他喘不過氣來,因為,他想起很久前的一個夢,一個時不時會在他潛意識裡出現的、支離破碎的夢。
以沫眯了眯眼睛,死死咬住牙關,她唇邊的冷笑越來越大,透着種嘲諷意味。
事到如今,他才來追問那個孩子,未免有些太晚了。
她要如何對他啟齒,才能告訴他,他酒後亂性造成的意外,像推倒了的多米諾骨牌那樣,在她的人生裡引起了一連串毀滅性打擊?
是啊,那個孩子是他的!那天早上,她頂着強烈的恐慌去醫院買了事後藥。然而,暑假前一個星期,她的小腹卻接連傳來刀絞般的劇痛,不得已之下,她去醫院做了檢查,這才得知事後藥的副作用導緻了自己宮外孕,醫生告訴她,必須馬上中止妊娠。
她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囚徒,用赴死的心情上了手術台。她已經不記得當時的事情了,她的大腦選擇性地遺忘了當時的恐懼和屈辱,她隻有在做噩夢時才會再度感覺到刺進身體裡的冰冷器械,以及醫生們足以殺死她的鄙夷目光。
辜徐行望着無聲冷笑的她,脊背上漸漸升起了些涼意。他破天荒地用極度不安的目光看着她,就像當年,他站在大院醫院門口,透過門縫窺視被削去拇指的她一樣。
甯以沫百感千愁地望着他慌亂、憂悒的臉,所有的怨怼、憤怒、自憐漸漸地服帖了下來。
良久,她在心裡幽幽歎了口氣——
宿命可真是奇怪的東西。
明明總是他在傷害她,可是她總會反過來心疼他的無辜。
五歲那年,她因他失去了一隻拇指,她笑着對他說“不疼了”。
十幾年後,她因他失去了安穩的人生,然而她想對他說的,還是那句“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一點也不疼。
如是想着,兩行眼淚從她幹澀的眼眶裡緩緩滑落。
所有的僞裝和反抗都在眼淚裡軟化。她發現她愛他,她還是那麼愛他,這一發現讓她自覺屈辱。
她擦去眼淚,輕聲說:“那個孩子,是大學時的一次意外,我不想再提了。我很累。”
她明顯地感到他松了一口氣。她在他的釋然裡轉身,卻被他從身後緊緊地箍住。
他沒有說話,頭低低地埋在她的頸窩裡。
他有些脆弱地說:“以沫,别在外面漂了,跟我回去,讓我好好地照顧你,好嗎?”
不待她回答,他已經頹敗地承認:“不是你離不開我,是我離不開你。”
甯以沫的長睫微微地顫了一下。
她從未想過,這樣的話會從他口中說出來。
這句話像針尖般紮在她心口,多年來堵在兇口的那股氣咝咝地往外洩去。
離職後,甯以沫沒有回通州小屋拿自己的東西。
她不想面對美莎,更不想面對滿屋子婚慶用品。
她隻身搬去辜徐行的複式樓裡,辜徐行那句,他離不開她,把一切都變得很理所當然。
是啊,他離不開她嘛。他的冰箱裡連個罐頭都找不到,他的廚房角落裡還堆着一大箱泡面,房子大固然是大,但是冷清空曠得堪比博物館。無論從什麼角度想,她的出現,都是對這個屋子的一種恩賜。
她有時間把冰箱塞得滿滿的,她可以幫他操持好一日三餐,她還養了一隻貓,讓它精力十足地上蹿下跳,把生命力帶去整個屋子。
他二人很有默契地沒有再提那天發生的事,兩人各居一層樓,互不幹擾。為了讓自己待得心安理得,隻要他在的時候,她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像個性價比很高的保姆,他不在的時候,她便卸下全身的僞裝,花大把大把的時間發呆。
她很喜歡一樓帶着落地窗的大陽台,她沒事的時候總抱着貓坐在搖椅裡曬下午的太陽,她長長的頭發失去生命力般懶懶地遮在臉上,很像古裝片裡冷宮裡的廢妃。
她很滿意“廢妃”這個意象,她和她們同樣失去一切,不被外界世界需要,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揮霍,但也同樣的心如死灰。
除了發呆,她就是窩在客廳裡看電影。辜徐行收藏了幾大櫃子電影碟片,足夠她看到天荒地老的那一天。
她是個頂不文藝浪漫的人,之前對電影的認識隻限于港産戲劇、武打片,然而兩個月下來,她連看昆汀的片子都不會嫌啰唆了。而在衆多的影片裡,她最喜歡金基德的片子,再沒有一個導演會把人性的醜陋、冷漠,生活的孤獨、絕望描寫得那麼極端的了。在那樣的極端面前,甯以沫覺得自己沒有故事,她的那些遭遇顯得很不值得一提。
她漸漸又因自己還活着,還有尊嚴生出了些對生活的希望。
有天深夜十二點,她還沒有等到辜徐行回來,她估摸着他不會回來了,便翻出幾本電影,打算看到天亮。
最後,她選了宮崎駿的新作《借東西的阿麗埃蒂》,電影結尾處,兩個心意相通的孩子不得不分離時,甯以沫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當男主角翔對女主角阿麗埃蒂說“你永遠是我心髒的一部分”時,她的情緒決堤,忍不住痛哭失聲。最後,女主角揮别了此生最愛的翔,收下小野人示愛的“桑葚”。甯以沫哭得幾乎整個兇腔都快麻痹。
連動畫片都要告訴她這樣一個現實:即便你愛着城堡裡彈鋼琴的王子,最後也隻能嫁給隔壁會做回鍋肉的張三。
就在她傷心得難以自抑的時候,門外傳來了轉鑰匙的聲音。她不想讓他瞧見自己的真實情緒,忙抹去眼淚,倒在沙發裡裝睡。
他進門來的時候怔了一下,接着悄無聲息地進門,抱起她,将她輕輕地放回床上。
辜徐行退回到客廳,将電視聲音關到最小,打開她剛才看的碟片又看了一遍。看到最後,他也不禁濕了眼眶。
國慶十一的前一天,甯以沫終于開了手機。
短信鈴聲連綿了一分多鐘,她不想再看,點了全部删除。幾分鐘後,一條新的短信發了過來,她盯着“美莎”二字,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開看了。短信言簡意赅,她和江甯訂好了元旦結婚,她想約她見一面。
甯以沫最後還是赴了她的約會。
幾個月不見,美莎胖了很多,小腹隆了起來。她見甯以沫盯着她的肚子看,毫不諱言地承認自己懷孕了。
她坦白地承認,她對辜江甯一見鐘情,一直想拿她當接近辜江甯的跳闆。那段錄音是她發給辜江甯的,目的就是借辜江甯的報複心理,勾引他上床,結果她成功了。
甯以沫表情淡淡的,嘴角含着一絲譏诮的笑。和辜徐行相處久了,她的某些神情越發像他。
美莎被她笑得膽怯,色厲内荏地說:“我本來不想破壞你們的感情,可是那天從酒吧回來,我聽你做夢都不停地喊你哥哥,我就知道你和你哥哥的感情不尋常,你根本不愛江甯!”頓了頓,她又說,“可是我愛他!你知道嗎,為了他,我可以和投資人連喝二十杯酒,喝得連膽汁都吐出來,可你為他做過什麼?所以,你不配擁有他!”
甯以沫冷冷地看着她,暗想,原來這世間的強盜都這麼振振有詞嗎?原來搶劫犯最後都還能站在上帝的視角上俯瞰别人,替别人的感情妄下論斷嗎?這個世界,真是黑白颠倒了。
甯以沫的呼吸急促了一下,幾乎忍不住甩她一耳光的沖動。她居然氣得笑了,手臂微微地哆嗦着。
兩個舊友各懷心思地對坐了很久,甯以沫始終對她無話可說。
感覺到她無聲的憤怒,美莎有了些愧疚,艱難地說:“你——不要恨我。其實,你和江甯并不适合。這樣不挺好的嗎?你和你哥哥又有了發展的機會,也許有一天,你會感謝我的成全。”
甯以沫實在聽不下去,抽出一張錢壓在了杯子下,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她不想告訴她,每個女人在失去一段舊戀情後,都會有重獲幸福的一天,這是必然規律,不靠誰無恥的成全。
她一點都不恨她,從這裡走出去之後,她會徹底忘了她。
“十一”那天,甯以沫接到辜江甯的電話。他約她見一面。
數月前,甯以沫以為這天會是她和他的新開始,沒想到卻是他們的結束。
星巴克的咖啡在困倦的午後泛着濃烈的香氣。辜江甯默然不語,攪拌着咖啡。
甯以沫逆着細碎的陽光打量他,不過數月不見,他整個人憔悴了許多。他的嘴角依然挂着與生俱來的笑意,但此刻看來,卻像是道苦澀的紋路。
“我要和美莎結婚了。”良久,他放下咖啡勺,勺子與杯子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響,将甯以沫延展的思想拉了回來。
“我知道。恭喜你。”她垂着眼簾,語氣平靜客套。
“我從沒想過要娶她,但是她懷孕了……”辜江甯撫了撫額頭,有些語無倫次,“我想要娶的女人不是她那樣的……可是,如果不是你,是誰還重要嗎?我根本不相信任何女人!”
甯以沫的眉心微微蹙了起來,麻木已久的心滞了一下。
他的聲音有些異樣:“說真的,以前和你在一起,隻是為了報複辜徐行。他搶走了陶陶,我就要搶走他最在意的人。可是後來我才發現,早在陶陶出現前,我就愛上你了。以沫,如果現在我告訴你,我愛你,比你我想象的還要愛你,是不是太遲了?”
甯以沫木然地點了點頭。她一早就知道他愛她,甚至早于他自己的覺悟。而她對他的愛,也并非他所想的那樣淺。隻是現在說這個,未免真的太遲了。
他絮絮地回憶有關愛着她的所有細節,他告訴她,從那年她站在講台上代表優生演講時,他就愛上她了。那時候的她紮着高高的馬尾,脊背挺直,表情裡有種溫柔的驕傲,那天的陽光落在她的白色襯衣上,明亮得像個不真實的夢境。
在他低沉的聲線裡,她想起的卻是那天的他。那天的他,又何嘗不是燦如千陽?
兩人像朋友那般追憶了很多往事,直到太陽西斜。
多年的感情,若樁樁件件述來,是可以做一生的談資的,他們卻要在短短幾個小時候裡做完清算。
甯以沫惘然地想,再美好的感情又怎樣?以這樣的結尾收場,就像彼此做了一場美夢,醒來後才發現唯一留下的不過是惡心諷刺的涎水。
末了,甯以沫借口去了趟衛生間。她漠然地放着水,僵立在鏡子前,最後重重揩去眼角的淚水。
等她回來時,在拐角處看見他坐在桌前發愣。他的頭頸微微垂着,垂出傷感的弧度。良久,他輕輕地端起她喝過的那杯咖啡,靜默看了一會兒,然後一口一口地将餘下的冷咖啡喝下。
他放下咖啡杯,将一個白色信封壓在了杯子下,招來侍應生買了單,起身離開了咖啡廳。
甯以沫回到座位上,打開那個白色信封,一張過了塑的老照片赫然出現在她眼前。那是一張她的半身照,像是隔了很遠偷拍的,紮着兩條麻花辮的她抱膝坐在一片草地上,目光溫柔地眺望遠方。
她的眼睛微微跳了一下,很久才想起那是初二春遊時,他偷拍下來的。那日的情形再度浮現在她眼前,她遙望着獨居一隅的辜徐行,衆星拱月下的辜江甯卻不知何時偷拍下了她的照片。
她久久地矗立原地,感覺一層厚厚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灰燼在自己眼前撲簌簌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