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學後,甯以沫之所以不再纏辜徐行,并非是對他的興頭過去了,而是因為她被學校這個“小社會”弄得焦頭爛額、自顧不暇。
小學是中國孩子融入社會的第一步,在沒有上小學之前,孩子永遠都覺得這個世界是大的、是美的、是單純的。但是當他們入學之後,成人世界裡該有的一切複雜規則,會慢慢颠覆他們的世界觀。
剛讀小一的甯以沫漸漸發現,原來孩子和孩子之間是不一樣的,比如某個孩子用得起高檔文具盒,吃得起外國糖果,他就會很受歡迎;某個孩子學習成績好,他就會格外受老師喜歡;某個孩子的爸爸是軍官,那麼他就可以坐小車來上學,走路的時候還可以把頭昂得高高的。
她的世界裡多了很多新規則:上課聽講要把手背在後面,中午一定要午睡,上課的時候一定不能看外面……如果做不到這些,她就得不到老師發的小紅花,然後就會理所當然地變成一個差生。
甯以沫一點都不稀罕那種小紅花,但沒有小紅花的後果是,班上的女孩子都不願意跟她玩,體育課做遊戲的時候,她也找不到對家。别的孩子在放學後,總能三五成群地回家,但是她永遠隻能孤零零的一個人走。
因此,甯以沫陷入了人生最初的恐懼中――沒人玩、沒人理睬。
為了打破這種恐懼,甯以沫試着往女同學堆裡鑽,向那些人緣好的同學靠攏。漸漸地,她也有了些在大型遊戲裡跑龍套的機會。比如,當一群人玩跳皮筋時,她就要扮演牽着皮筋的樹,一站站到遊戲結束;當另外一群人玩丢沙包時,她又成了專門負責撿沙包的跑腿。
放學回到大院後,她的境遇也并不比在學校時好。
大院裡的孩子比外面的孩子更加會玩,卻更加勢利,别看他們小,但是誰家裡有大内參,誰家大人幾杠幾星,誰在學校考前幾名,誰打架是最厲害的,個個門兒清。
往往一個小團體裡有某部長的兒子,也有司機的兒子,大家雖然在一起玩,但是司機的兒子就基本上沒資格插話。
甯以沫所在的那個小團體裡,頭腦人物是後勤部副部長的兒子,這個叫王宗遠的男孩和甯以沫同歲,個子雖比普通女孩還小一些,但是行事非常霸道驕橫。一幫孩子玩什麼,怎麼玩都得由他定,他有權對團體裡的孩子發号施令,而那些孩子則有義務被他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甯以沫是那個小團體裡最小的小角色,理所應當地成了被欺負的對象,不但要裝樹、撿沙包,還要負責演壞人,最後被好人踩在腳下槍斃。
偏偏王宗遠還特喜歡玩抓壞人的遊戲,他最得意的時刻,就是把甯以沫踩在腳下,然後義正詞嚴地學電影主角說一句“我代表黨、代表人民,宣判你的死刑”。這時,小孩子們都會看着狼狽的甯以沫,爆發出一陣大笑。
那時候,甯以沫還不知道她其實是被欺負了。她反倒以為别人笑她,就是喜歡她的表現。
直到那個星期天的傍晚。
那個星期天下了大半天雨,直到四五點才漸漸收了雨勢。甯以沫正在家裡翻連環畫,門外忽然傳來兩長三短的哨聲,那是他們那個小團體在操場集合的暗号。
甯以沫望着外面又冷又陰的天,一萬分不願意出門,但是又不敢違逆王宗遠的意思。如果她這次不去,以後就永遠去不了了,不但如此,做了“叛徒”的人,以後隻要碰到小團體裡的人,輕則挨罵,重則挨打,下場十分凄慘。
她戀戀不舍放掉連環畫,磨磨蹭蹭地趕到操場上。
立了冬的下雨天,不到五點,天上就已經透出了鍋底黑,坑坑窪窪的廢操場上積了很多水。
大概是在家悶得無聊,王宗遠特别想玩抓壞人。當他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後,甯以沫弱弱地反對:“地上都是水,我不玩。”
王宗遠背着手,站在一排水泥管上怒視着她:“你想違抗我的命令,當叛徒?”
甯以沫垂着頭,小聲地說:“我沒想當叛徒……要不然,等下你别真把我推到地上。”
“不把壞人踩在腳底下,叫什麼大英雄?”王宗遠十分火大地說,“你們說是不是?”
反正又不是把自己推到泥水裡,那些孩子當然都齊齊說是。
“你想反對大家的意思嗎?”王宗遠盛氣淩人地問。
甯以沫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服,又看了看地上的泥水,小手握了握拳,一言不發。
“你說話!”
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甯以沫忽然擡起頭:“我不玩!”
王宗遠氣得從水泥管上跳下來,一把擰起她的頭發,奮力晃着她的頭:“你再說一遍‘我不玩’了!”
甯以沫被他扯得吃痛,連忙伸手去護自己的頭發,一邊護頭發一邊使勁拍打掙紮。王宗遠雖然是男孩,但是力氣遠不如比他高幾寸的甯以沫大,很快就被甯以沫掙脫,自己還險些一個趔趄摔倒。
周圍的小孩都看傻了,哪裡還敢吱聲?
王宗遠吭哧吭哧地喘着氣,忽然沖過去,再度扯住她的頭發往後拉。甯以沫吃痛,轉身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
王宗遠低号了一聲,一拳打在甯以沫額頭上,把她推了開去。他吸了幾口涼氣,定睛看向甯以沫。隻見她飒然站在原地,雙手握拳,冷冷地盯着他,一雙澄澈的眼睛裡像有火焰在跳躍。
他的氣焰驟然降了下去,再不敢上前了,但是口氣卻一點也不松:“你今天要是敢走出這個操場,以後我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甯以沫抿了抿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群呆若木雞的小孩一眼,心底發出一聲與她年齡極不相符的冷嗤――若這些人也算是朋友,那她不要也罷!
朋友有什麼稀罕的?别人喜歡不喜歡她又有什麼稀罕的?她想坐在熱乎的屋子裡看連環畫,立刻、現在、馬上!
一念轉過,她錯開他的身子,頭也不回地往操場外走去。
王宗遠愣了一下,從地上撈起一把小石塊,拈起一個砸到她腿上。
緊接着,小石頭源源不斷地砸在了她的肩上、背上、腰上。
身後爆出王宗遠的辱罵聲:“打死你個小殘廢、九指頭!”
那一路,甯以沫走得很慢,那些石頭砸在她身上并不疼,可是她的全身卻像被什麼點燃了一般。
就在她即将步出操場的一瞬,一粒冷硬的石子砰地砸在了她的後腦勺上。幾乎與此同時,甯以沫驟然轉身,裹着一股怒氣快步沖了回去。她扯住吓呆了的王宗遠,将他拖到最大的一個泥水坑邊,重重地将他推了進去。
王宗遠一邊大叫一邊胡亂揮動着雙手反抗,甯以沫使出吃奶的勁兒将他摁進泥水裡,大力地喘息了幾口,大聲宣告:“我代表黨、代表人民,宣判你的死刑!”
場面詭異地靜了下來,整個操場上傳來呼呼的陰風聲,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壓抑的哭聲從泥水坑裡爆了出來,越哭越響。
甯以沫收回腳,繃着臉往家的方向去了。
那是甯以沫人生中第一次重大轉折,盡管隻有五歲,她已經從被侮辱與被損害中真切地懂得了什麼叫做尊嚴,就算她身份低微,就算她身體殘缺,但是如果誰要再因此瞧不起她,她便不懼同那些人永遠決裂――無論那決裂要付出什麼代價。
不遠處的香樟樹下,将事情全過程看在眼裡的辜徐行緩緩松開緊握的雙手,他渾然沒有察覺,因為太過用力,他的手心已被指甲刺破,留下了一排深深的月牙印。
他的身側,一個懶洋洋的少年望着甯以沫的背影,忽然笑出了聲:“這小女孩挺有意思的,你認識?”
少年的聲音裡透着點漫不經心的興味,像是一個挑剔的食客,發現了一盤别有滋味的點心。
辜徐行側臉看少年一眼,撇開他循着以沫的方向追了去。
甯以沫正走着,聽見身後腳步響,愕然回頭,見是辜徐行。她慢慢地轉過身子,仰面望着他。
她的眼睛特别亮,還有點濕濕的,看上去像是哭了,但是她沒有。
辜徐行眼垂眸看着她,一雙薄唇抿着,似想說點什麼安慰她,卻遲遲開不了口。
這時,先前那個少年趕了上來,微喘了一口氣,他在甯以沫面前蹲下,一雙水墨畫般的斜飛長眉揚了起來:“小鬼,還挺兇的嗬!”
甯以沫戒備地望着他,面前的少年有着和辜徐行一樣的秀颀身材,然而一張臉美得近乎陰柔,幽深的眼裡藏着鬼魅。他生的是那種唇線豐潤飽滿的餃子嘴,嘴角天生微微上翹着,即便不笑,也像透着點壞壞的笑意。
甯以沫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小孩子的眼睛是最清明的,他們往往能一眼分辨出哪些是可以親近的好人,哪些不是。
見甯以沫不說話,那少年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将她帶近了一點:“你剛才做得很對,二了吧唧的人,就該好好教訓。不過如果我是你,肯定不會在白天當着那麼多人打他,知道嗎,教訓人的最高境界是又能出氣,又不留下證據,既要讓被打的人痛得想死,又不能給人留下傷口――做壞事可是一門藝術喲。”
辜徐行越聽眉越皺得厲害:“江甯,不要胡說。”像是嫌他三觀不正,教壞小孩子,他伸手将甯以沫從他的臂彎裡牽出來,一言不發地帶着她往北邊走去。
“喂,你幹什麼去?”少年沒好氣地問。
“善後。”
少年頓了頓,不得已還是跟了過去。
辜徐行一路将甯以沫帶到王副部長家裡。
王副部長和夫人見了辜徐行,都有些詫異,招呼着要保姆拿水果點心來,卻被辜徐行攔了下來,他有條不紊地把事情經過向兩位大人述說了一番,末了,他說:“雖然雙方都有錯,但我還是要代我妹妹先向你們道歉。”
“哪裡哪裡。”王副部長略有些尴尬地說,“這是我們家宗遠不對,哪能欺負女孩子呢?”
說着,他還象征性地摸了摸甯以沫的頭,以示親近。
道完歉後,辜徐行正了正顔色,恭恭敬敬地說:“從小,我爺爺就教我不可以仗勢欺人,作為小輩,我沒有立場去教宗遠什麼。但是五歲真的也該懂事了,希望伯伯你能嚴加管教,以免再發生今天這種不愉快的事情。”
冷不丁被一個小輩教訓了一番,王副部長臉有些挂不住,但礙于辜振捷的情面,又不好發作。
辜徐行也不管他臉色如何,有禮有節地告了辭,帶着甯以沫揚長而去。
出了王家大門,那個叫江甯的少年壞笑着說:“你還挺懂惡人先告狀的,等會兒那小子回去,肯定挨揍。”說着,他蹲下身擰了擰以沫嬰兒肥的臉問,“你什麼時候多了個妹妹?幹嗎這麼護着她?當年我被二炮那群小子摁在地上揍的時候,可沒見你幫我出頭!”說完,他眼簾微微一斂,像在回憶什麼,眸中漫上了些複雜情緒。
江甯的爸爸辜默成是辜振捷的堂弟,當年和辜振捷一起入的伍,然而他好文不好武,沒事就喜歡耍筆杆子,眼見着辜振捷一路立功升做了副軍長,他還才勉強混了個正團職。不知道出于什麼原因,他自願請降到聿城,新近帶全家搬到了聿城集體大院。
因此,辜江甯和辜徐行确實是同宗同祖的遠親兄弟,隻是境遇上相差得太多,一個系出名門,高高在上,一個卻因父輩的荒疏,泯然衆人。
從小到大,這兩兄弟的關系都非常冷淡。辜徐行貴胄天成,不善向人表達情感,辜江甯玩世不恭的皮囊下卻有一副傲骨,也不願沾他這個哥哥的光。但是看見辜徐行對一個陌生小女孩都這樣維護,辜江甯還是難免有些嫉妒。
辜徐行覺得這個弟弟敏感複雜,又愛惹是生非,不太願意和他往來。對他問的這些問題,他一律以沉默對答。
辜江甯自覺沒趣,撇了下嘴,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甯以沫身上。面前的小不點雖然弄得一頭狼狽,卻一點也沒掩去她的可愛。他盯着她鼓鼓的小臉,忽然伸手,食指在她粉嘟嘟的臉頰上按下,手一松,她臉頰上就露出一個凹下的白印子,才一瞬,那白印子又恢複成了蜜桃粉。
甯以沫瞠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一副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的樣子。
他越看越有趣,又飛快地按了下:“挺可愛的嘛。”
就在他準備再按時,辜徐行啪地揮開他的爪子:“有完沒完?什麼惡趣味!”
辜江甯這才意猶未盡地起身。
“你先去我家,往回走,第三個口那裡右拐,直行兩百米就到了。”
“那你呢?”
“送她回去。”
簡單交代一番,辜徐行便領着以沫往南區步去。
擺脫了辜江甯,甯以沫的表情明顯輕松了很多。她一路蹦蹦跳跳地跟着辜徐行,起初還勉強跟得上他的腳力,不料越往前走就越跟不上了。眼見被他丢出了好幾米,甯以沫有些急了,跑步追了上去,擡手抓住他的衣角。
辜徐行低頭一看,便瞧見了她笑得皺起來的小臉。
他意識到自己走快了,放慢腳步,任她拽着自己的衣角,一前一後地往南行去。
把人送到南院門口後,辜徐行轉身欲走,像想起什麼一般,回頭看了下甯以沫。
甯以沫撲閃着眼睛,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往前邁了幾步後,他遲疑了一下,返身折了回來,像江甯那樣蹲下,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她臉頰上按出了一個更深的印子。手彈回來的一瞬,他自言自語似的說:“還真挺可愛的。”
說罷,他嘴角一揚,終于忍俊不禁地笑了。
是夜家宴,辜徐行見到了江甯的媽媽張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