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東林都城一夜易了兩次主,隻有身在其中才明白這一夜的驚心動魄。
次日清晨精兵盡散,百姓們渾渾噩噩地在各自家中被關了一晚,隻曉得昨夜火光通天,殺聲不斷,但大王還是大王,王宮還是王宮。
後宮安置妥當後,被囚禁的官員們都被送到王宮。東林王逐個召見将領,不但不斥責,反而安撫鼓勵一番,右丞相楚在然起草嘉獎王令,把叛逆之行掉個頭,寫成君王有難衆将不畏生死攻城護駕。
大家心裡都明白是怎麼回事,磕頭大呼萬歲。
除了攻城時的對峙和少數人頑抗外,死傷不多。而且之後即有王令下達,命官員厚加撫恤。
而顯赫一時,曾統領東林舉國兵力,令他國将士聞之喪膽的鎮北王,已遠離。
黃塵大路中,一隊沒有旌旗的車隊緩緩而行。
隊中有車有馬,騎馬者人人臉色冷漠,眼中時有精光閃過,顯然都不是易與之輩。兩車婦孺在中間,另有兩車不知内裡裝了什麼,車輪過後,留下深深的車轍,看起來非常沉重。
還有一輛馬車,外形古樸大方,裝飾雖不華麗,簡潔中卻盡顯貴氣,從車轅到輪子所用的都是難得的上好木料。
過了漫長一夜的楚北捷,此刻正坐在車中閉目。
東林大事已了,經此一役,東林王不會再懷疑是他殺害了兩位王子。
但父親失去了兒子,王兄失去了王弟,東林也失去了護國大将。
這一場劫難的後果,将要東林用多少年來承受,連楚北捷也不敢想象。
而毒藥,出自她的手。
楚北捷舉起雙手,看着虎口處被劍磨出的厚繭。記得她的手,纖纖十指,白而細嫩。這手撫琴、摘花,原來也會調藥。
“最毒……真是婦人心?”
深邃的雙眼徐徐眯起。
不願讓人看清自己的眼底,閉目再陷入沉思,漸漸呼吸均勻,似将睡去。
大路凹凸不平,馬車颠簸,一步一步,離過去漸遠。
車輪似乎碰到石頭,猛然颠了一下,楚北捷均勻的呼吸被打斷了,坐直身子,忽然若有所覺,喝道:“停車。”
掀開車簾,身軀驟然劇震。
路旁靜靜站着一道纖弱背影,一手牽着馬,一手垂握住缰繩輕輕掠過及膝的草兒。聽見車隊停下,徐徐回過頭,露出一張絕不令人驚豔卻比任何人都能震撼楚北捷的臉,輕輕啟齒歎道:“王爺,白娉婷赴約來了。”
見面前大隊人馬連同楚北捷都木雕似的沒有動彈,娉婷紅唇微揚,勾起一絲淺笑,“實不相瞞,娉婷一直不安惶恐,不知王爺會如何處置我,故在路旁等待王爺車隊。若王爺與娉婷擦身而過,那是你我緣分已盡,娉婷也算實踐了到東林見王爺的諾言,從此兩不相幹。”
楚北捷的目光一刻不離娉婷淺淺的笑容,沉聲道:“我察覺了。”
“那……”娉婷清楚地吐字,“白娉婷從此就是楚家的人了。”
“楚家的人?”
“王爺忘了?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楚北捷一字一頓,冷冷重複,“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娉婷的眼睛美麗如初,“王爺忘了我們的誓言?”
“我記得的。”楚北捷點頭。
“誓言猶在……”娉婷盈盈走向前,伸手,遞到楚北捷面前,動情道,“讓娉婷随王爺到天涯海角,從此榮辱都由王爺,生死都由王爺。”
楚北捷定定看着熟悉的蔥白小手,近在眼前,伸手可觸。
他握過這手不下千次,賞玩贊歎,記得它溫暖光滑,靈巧細嫩。
他隻是不曾想過,這也是一雙翻雲覆雨的手。
娉婷不驚不懼,乖巧地站在面前,就像第一次跪倒在他面前,唱“佳人英雄,兵不厭詐”。眼眸還是會說話般晶瑩透徹,流光四逸。
楚北捷久久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沉聲道:“娉婷,答我幾個問題。”
“王爺請問。”
“北漠奸細用的藥,是你所調?”
“是。”娉婷紋絲不動,吐出一個字。
“你可知道,東林兩位王子是我骨肉親侄?”
娉婷看他一眼,瞳中柔光閃爍,歎道:“我知道。”
“你可記得,你曾發誓絕不傷我家人?”
“我記得。”
“我楚北捷,不是為了女人而忘記骨肉生死仇恨的男人。”
娉婷聽出楚北捷話中恨意,擠出一絲苦笑,“我明白的。王爺說的,娉婷都明白,既然王爺找到娉婷,娉婷避無可避,索性性命也交由王爺發落。”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楚北捷頓了頓,凜然道,“你自知必死,為何置大石于路上,驚動我的車駕?”
娉婷猶如被劍刺中心口一般,身子蓦然晃了晃,會說話的眸子動人心魄地瞅了楚北捷半晌,凄然道:“娉婷是癡人,王爺也不過是個癡人。我說幹口舌,王爺難道會信我一字?大錯已經鑄成,這一輩子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忍不住,淚珠如斷線珍珠般墜下,哭倒在地。
夕陽西下。
黃塵大道上并沒有留下一具屍體。
靜默的車隊中多了一道沉默纖細的身影。
楚北捷發現,原來心和握劍的手,并不是永遠契合。
水綠山青,犬吠炊煙。
東林一處偏僻的山林中,默默出現一座樸素的山莊,莊裡人自耕自種,出入低調。
不過是平凡山莊一座,沉默寡言山人數名。
無人知,東廂牆上孤零零一把入鞘寶劍,曾斬敵國無數大将,千軍萬馬中如入無人之境,劍光所到,所向披靡,無人不懼。
無人知,西廂一副玲珑心腸,能論天下事,彈奏天籁曲,一計扭轉北漠岌岌可危的悲慘命運,卻換來肝腸寸斷,欲哭無淚。
娉婷獨居西廂。
楚北捷不是劊子手,他劍下留情,沒有取她性命。
楚北捷也不是小人,飯食衣裳按時送來,雖不豐盛華麗,但也不刻薄。
隻是,自從那一天後,她再沒有見過楚北捷一面。
隻是,這西廂中,至今空蕩蕩。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她臨水照花,對月弄影,低吟淺唱間,怔怔望向東廂那頭,忽然失了眉目間的閑淡,慌忙别過臉,又唱,“奈何紛亂,奈何紛亂……”
低低地唱,輕輕地歎。
楚北捷在東廂中,手持怡情惬意的民間詩文,靠在大竹椅中似有倦意,緩緩閉目,片刻後忽然轉頭,沉沉凝視身旁的楚漠然,問:“我應該殺了她嗎?”
自來到山莊,楚漠然就陪着這兩人坐困愁城。此刻被楚北捷深邃的眼看着,肝膽俱震,垂手低頭,不敢說一個字。
隔了許久,才聽到歎息,“我本該殺了她的。她騙我,欺我,毒我親侄,天下有誰比她更該殺?”
楚北捷連問十日,連歎十天。楚漠然不禁想起陳觀止,這當初為娉婷看病的老名醫,想必也記得鎮北王曾為娉婷姑娘久病不愈而發的雷霆大怒。
“她在哭嗎?”
“回禀王爺,沒見她拭淚。”楚漠然彎了彎腰,小心道,“隻是,有時候唱歌。”
“唱歌?”楚北捷沉思良久,輕問,“唱什麼?”
“娉婷姑娘唱: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
楚漠然尚未答完,楚北捷已接了下去,喃喃道:“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楚北捷冷笑,“誰是英雄,誰又是佳人?兒女情長,白落得英雄氣短。”
楚漠然不說話了,垂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
“你下去吧。”
“是,王爺。”
楚漠然剛跨出東廂,身後便傳來楚北捷低沉緩慢的哼唱,“故英雄,方有佳人……”氣息悠長,餘音回蕩,像緬懷一幅已棄入烈火中的名畫。
日出日落,看火燒雲紅透天際,聽鳥叫蟲鳴婉轉起伏。
歸樂敬安王府、東林鎮北王府、北漠上将軍府……一切都變得好遙遠。
“她又唱了什麼?”
“她唱: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厭詐……”
“兵不厭詐,兵不厭詐。”楚北捷狠狠截斷,沉聲道,“難道天下隻有一個白娉婷是佳人?又哪有她這般歹毒的佳人?兵不厭詐?叫她不要再存妄想!”
餘怒未息,霍然站起,走到房中大櫃前,将一路上珍而重之,小心翼翼保護着的鳳桐古琴拿起,奮力砸到地上。
萬金難求的古琴咔嚓一聲,斷成兩截。
楚北捷發紅的眼睛瞪着,猶不解恨,抽出懸挂在牆上的寶劍,揮劍劈斬,直把此琴當成心中最恨之人。
楚漠然跟随楚北捷多年,知道這位王爺面上越平淡,其實心裡越積着陰鸷,見他多日隐忍不發,心中着實擔憂。此刻楚北捷動氣毀琴,他卻松了一口氣,也不做聲,在一旁看着鳳桐古琴在楚北捷手下被劈成碎片。
良久,楚北捷停下手中揮舞的寶劍,神色已趨平靜,轉身将寶劍插回劍鞘,臉上添了一絲令人心悸的冷冽,指着一地碎木吩咐,“你将這琴屑,給她送過去。”
楚漠然不敢怠慢,命人掃起碎木,用布裹成一包,親自送了過去。
過了大半個時辰,楚漠然回來複命,“她已經接了。”
“說了什麼?”
楚漠然沉吟道:“她見了王爺送過去的東西,好一會兒沒動,後來掏出懷裡一封信,要屬下交給王爺,說她沒機會面見王爺,要和王爺說的話都在信裡了。”
楚北捷黑眸深處動了動,卻半晌沒吭聲。
“信呢?”楚北捷沉聲問。
楚漠然略微不安地回道:“屬下拿着信出門,她忽然在後面說等一下,把信又拿了回去。屬下以為她還要加一兩句話,怎知她點了火折子,把信就那麼一遞……”
“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