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大娘慈祥的聲音此刻變得驚惶恐懼,“官大爺,今年的稅,我們前天才交上去啊……”
“那是前天的,現在是今天的!
”兇橫地截斷了老人的話。
咔嚓的斷裂聲傳來,似乎是誰将老舊的木門踹爛了。
“實在是沒有啊。
”
“沒有?
哼,這是什麼?
”又一把跋扈的聲音插了進來,早闖進屋子搜刮的男人捧着一堆東西出來,嗤笑着,“看不出你們這兩個老不死的倒還有一些好東西。
”
“啊!
啊啊……呀啊……”啞巴大叔激動地舞動着雙手,攔在男人面前。
大娘急道:“大爺,大爺,這不是我們的東西。
這是兩位留宿的姑娘……”
“去你的!
”男人一腳将啞巴大叔踢到地上,惡狠狠道,“在你屋裡,怎麼不是你的東西?
老子告訴你,這些東西勉強算今天的份額,過兩天來,你們還敢抵賴不交,就一把火燒了你們這破房子!
”
抱着娉婷和醉菊的包袱,一行人罵罵咧咧,揚長而去。
他們經過大石旁,娉婷和醉菊把頭一縮,待他們遠去了,才探頭看他們的背影。
“狠心歹毒的小吏。
”醉菊低聲罵道,“哪裡都有這些渾蛋,我們東林也常見到,瞧見達官貴人像狗一樣,瞧見窮人就狠得像狼一樣。
什麼時候撞到我師傅手裡,一定狠狠修理他們一頓。
”
娉婷瞧着那些人的背影已經消失,才低聲道:“有什麼法子呢?
這些天我就常常後悔,學琴學舞有什麼用,早該學點武藝劍術,真路見不平了,也能拔刀相助。
可恨我自己無用,連自己都幫不了,又怎麼幫别人?
”
醉菊不滿道:“姑娘最近不是好好的嗎?
怎麼患得患失起來?
天下比你有能耐的有幾個呀?
”嘴裡說着,卻忽然想起王爺。
倒也不假,真遇到短兵相接的時候,再聰明的女人也會害怕。
如果王爺在身邊,自然是會呵護備至,不讓别人傷她一絲一毫的。
沒了能保護自己的人,隻能自己保護自己。
兩人一同從大石後站起來。
娉婷起來猛了,一陣頭昏,腳步未曾站穩,肩膀晃了兩晃。
“姑娘小心!
”醉菊急忙叫道,就要伸手去扶。
“沒事。
”娉婷随口應了一聲,似站定了,一擡腳,卻又忽然覺得天旋地轉,這次再不像剛才那樣還能站住,仿佛渾身力氣蓦然被偷走,身子空蕩蕩的,直軟下去。
這隻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醉菊慌忙去扶娉婷,手已經抓到她的手腕,卻不料娉婷這次是整個人摔下去,全身的重量都無所支撐似的。
醉菊也是剛剛站起來,猝不及防,哪裡扶得住她。
醉菊驚呼一聲,被娉婷的身子一帶,竟随着娉婷一道摔了下去,膝蓋恰好撞上腳邊一塊石頭,手腳都被石子擦了,火辣辣地生疼。
雖然疼,醉菊卻一骨碌爬了起來,顧不着看自己手腳上的傷,一把扶了娉婷,急道:“怎麼了?
摔着了沒有?
”
娉婷也摔得懵懵懂懂的,被醉菊扶起來後,才覺得腦子清醒了許多,搖頭道:“沒什麼。
”想了想,似乎憶起剛才摔下時也撞到了哪裡,卻覺不出哪裡疼。
“有沒有摔到哪?
”
“沒有。
”娉婷揉揉手腳,搖頭道。
醉菊這才松了一口氣,“吓死我了。
我們快回去吧。
”
兩人回到小屋中,看到到處都被翻得亂七八糟,家具東倒西歪,啞巴大叔呆呆地坐在角落裡。
大娘正哭得傷心,見了娉婷和醉菊,擡起頭來,停了哭聲,露出難以啟齒的表情讷讷道:“姑娘,你們的包袱……”
“我們都知道了,怪不得大娘和大叔的。
再說,裡面也沒什麼東西。
”娉婷溫言勸了兩句,總算讓老人家收了眼淚。
幫忙重新收拾了屋子,擺好家具,人都倦了,才入屋裡休息。
想到所剩不多的盤纏已經沒了蹤影,連換洗的衣服也不曾留下一件,心下又是彷徨,又不禁覺得好笑。
“銀子衣裳都是小事,人才是最重要的。
賺錢也不難,我們一路過去為人看診也是可以的。
”醉菊讓娉婷躺上床,“把手伸出來。
”
她把兩指按在娉婷手腕上,靜心聽脈,忽然“嗯”了一聲,疑惑地看一眼娉婷,問:“可有哪裡不舒服?
”
“怎麼?
孩子不好嗎?
”娉婷也吃了一驚。
“你身上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
“沒有。
”
醉菊道:“我再聽聽。
”又側着頭細緻診了一會兒,蹙眉道,“這脈象有點奇怪,難道是今天晚上出去着了涼?
哎呀,早說了你不該出去找我的。
躺着,再不要亂動了。
”說完提着小籃出去了。
娉婷顧念孩子的安危,聽話靜靜躺着,睡意襲來,眼前又朦朦胧胧起來,眼看着亮光在眼中變成細細的一絲,黑暗覆蓋上來,那黑色盡頭,似乎又有一道不耀眼的柔和的光在婀娜搖曳。
正覺得舒舒服服,肩膀卻被人輕輕搖晃了兩下。
娉婷睜開眼,看見醉菊捧着滿滿一碗藥坐在床頭,邊吹着碗裡冒出的絲絲熱氣,邊柔聲道:“喝了藥再睡吧。
那群黑心的稅吏,連藥材也不放過,幸虧今天采了新的草藥。
”
看着娉婷忍着苦皺眉喝完一碗,醉菊這才滿意地收了碗,吹熄燭火,一同睡下。
趕了一天的路,投宿後又去采藥,還遇着不斷的意外,醉菊實在比娉婷還乏,頭一挨枕,瞌睡蟲立即洶湧而至,不消一會兒的工夫,便将她密密實實埋進夢鄉。
迷夢中重見師傅嚴肅的臉,藏着笑意的眸子卻是極慈祥的。
一會兒後又似乎回到了隐居别院的梅園中,一個影子恍恍惚惚在前面,仿佛正望着明月。
夢一個連着一個,稀奇古怪,什麼都有,都淡淡地散發着溫馨的味兒,像面前有幾十條道,她卻知道每一條道的盡頭都是好的。
夢正香甜時,一陣刺痛卻不知從哪傳了過來,醉菊在夢中掙紮着,像是手疼,又像是腳疼,漸漸地,這陣痛楚宛如從水底浮到了水面,連帶着把她也帶出了夢境。
醉菊猛然睜開眼睛,又一陣刺痛傳過來。
她終于意識到,自己的手腕上正被什麼抓得生疼。
“醉菊……醉菊……”漆黑中娉婷的呻吟聲顯得異常痛苦。
醉菊驚得坐起來,月光下,娉婷秀氣的眉糾成一團,指甲深深掐入醉菊腕中。
“姑娘,怎麼了?
”
“好疼。
”娉婷按着腹部。
黃豆大的冷汗從她額頭上滲出來,滾落到枕頭上。
“我在這呢,别怕。
”醉菊也慌了,聲音不由得顫抖了起來,摸索着抓住娉婷的手,默聽片刻,臉色煞白,“我的針呢?
”翻身去找,才記起包袱已經被人搶了。
于是連外衣也顧不上披,匆匆忙忙跑到兩個老人家的房門前,把門敲得咚咚作響,喊道:“大娘!
大娘!
快醒醒!
”
“什麼事啊,姑娘?
”
醉菊一把抓住大娘的手,“銀針!
你們有沒有銀針?
”
大娘剛被吵醒,迷迷糊糊道:“我們窮人,哪裡會有什麼銀針?
”
“那那……普通的針呢?
繡花針呢?
”醉菊急得差點掉淚。
“縫衣服的針倒是有一根。
你們這是怎……”
“别問了,快借我!
”醉菊取了針,匆匆回房,點起燭火。
燭光下,娉婷臉色蠟黃,大汗淋漓,枕頭幾乎全濕了,見醉菊進來,忍着疼,氣若遊絲地一字一字擠着問道:“到底怎麼了?
”
“沒什麼。
”醉菊匆匆将針放在火上灼燒,快速地答道,“隻要紮了針就好了,姑娘别怕。
”口氣笃定,手卻抖個不停。
眼見那針已被燒到将近發紅,醉菊卻一點也不覺得燙似的,捏着針眼的部位走到床前,輕聲哄道:“别擔心,紮了針就不疼了。
”叫娉婷躺好,輕輕掀開娉婷的亵衣。
娉婷腹中一陣一陣抽疼,像有一匹發瘋的馬在裡面胡亂撒蹄似的,怎麼忍也受不住爆裂似的痛。
見醉菊捏了針,要對自己的小腹紮下,吃了一驚,也不知哪裡生出的勁,猛然半坐起來,攔住醉菊道:“不會傷了孩子吧?
”
醉菊毫不遲疑道:“不會的,信我吧。
”
娉婷這才松手,她早疼得渾身無力,一松手,便徑自倒了下去,被汗黏濕的青絲散了一床。
娉婷閉上眼睛,腹中微微一熱,随即又是一熱,醉菊仿佛連續紮了幾處,突然間,痛楚像不再潛伏似的從地下一股腦劇烈地湧了出來。
“啊!
”娉婷一聲慘叫,像蝦米似的蜷縮、掙紮,待緩過勁後,似乎好了一點。
她蹙眉感受着,似乎腹中的痛楚湧出來後,又從湧出來的裂口處悄悄縮了回去。
“好點了嗎?
”耳中飄進醉菊的聲音,幽幽遠遠的。
良久,娉婷才徐徐呼出一口氣,“嗯……”
醉菊也是滿頭大汗,聽娉婷應了一聲,才放下手中的針,虛脫似的坐下來。
“孩子……沒有事吧?
”
醉菊道:“我早說了,你身子骨挺弱的,不要逞強。
唉……”
“醉菊?
”
“你快躺好。
孩子沒事呢。
”醉菊一擡頭,瞧見被吵醒的大娘在房門外探頭,忙迎了出去,抱歉道,“吵了大娘和大叔了,真對不起。
”
“姑娘……”
“我姐姐病了。
”
“哦。
”大娘擔憂地朝房裡看看,小聲地問,“現在好點了吧?
”
“好多了。
大娘睡去吧,沒事的。
”
勸走了大娘,醉菊又坐回床邊對娉婷說:“不能再趕路了。
你要好好靜養幾天才行。
”
娉婷半天沒做聲。
“不能留在這,一早就要走。
那些人拿走了我們的包袱,誰知道這些東西會落到什麼人手裡?
”娉婷剛剛耗盡了力氣,聲音很低,“萬一他們追來,我們想走也走不了了。
”
醉菊歎了一聲。
娉婷又問:“我的身子到底是怎麼了?
你有事可不要瞞我。
”
醉菊又是氣惱又是傷心,不知不覺哽咽起來,“姑娘自己還不明白?
本來底子就不好,一路上勞心又勞力,受得了嗎?
一定要想法子弄些上好的藥材,老山參也好,夠本色的靈芝也好。
”
娉婷出了一身大汗,此刻腹中痛楚停了,反而覺得一身冷森森的,緩緩扯了被子蓋在身上,微笑着道:“我聽你的話,離開這裡後不再匆忙趕路,多多休養就是。
何必哭呢?
”
醉菊抹着淚,咬牙切齒道:“現在想來,王爺真是可恨。
既是心愛的人,就該好好愛護,怎麼竟讓姑娘到了這種地步?
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