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東林舉國轉用素色。王令已下,三月内,全國上下無論貴族平民,衣着、門飾一律不得使用豔色,連商鋪使用的表示吉慶的紅色招牌都被勒令摘下。
一片死氣沉沉。
兩位王子,大王僅有的兩位王子,中毒不治。小小的年紀,不足十歲,還沒有資格埋入東林王族莊嚴肅穆的王家墓地,隻能按照東林俗例,火化後将那捧骨灰撒入江河,随天地而消逝。
楚北捷接到噩耗,急忙領兵回國。一路飛沙走石,終于回到東林都城外五十裡,卻被早已等候在此的左丞相桑譚攔住。
“停!”遠遠看見東林王旗在仿佛呈褐色的半空中無力招展,楚北捷舉手,喝停身後的隊伍。
十萬長途跋涉、筋疲力盡的精銳,轟然止步,被塵土模糊的臉愕然看向前方劍拔弩張的王宮禁軍。
“奉王令——”桑譚雙手持明黃的王令,昂揚道,“都城正逢兩位王子喪期,為恐戾氣難解,遠征之兵不得入城,所有兵馬原地駐紮,交由富琅王統管。”
衆将下馬跪聽,方圓數裡靜默無聲,隻有桑譚字字清晰的話不帶感情地鑽進耳朵裡。
日暮将至,斜風入骨。楚漠然聽完王令,心寒了半截,偷眼看楚北捷。
楚北捷臉上不冷不熱,雙手舉過頭接了王令,站起來。
桑譚露出含蓄的笑容,手攏在袖中,親切道:“王爺總算回來了,王爺和大王是親兄弟,請千萬勸慰大王,不要為兩位王子傷了身體。大王命桑譚親自迎接王爺入城。”說完向後退開,已有五十多名穿着王宮侍衛服飾的人等候在路上。兩位王子被毒殺後,王宮侍衛都換了人,這群人中沒有一個是熟悉的面孔。
“王爺……”楚漠然在楚北捷身邊垂手站立,壓着嗓子道,“将士們離開家鄉有一段日子了,個個思鄉心切,現在忽然被命令留在這裡,恐怕會有人趁機鬧事。十萬精銳,出了事可不得了。該怎麼辦,請王爺指示。”
桑譚不動聲色,輕輕咳嗽一聲,對楚漠然道:“本丞相宣讀的王令,将軍沒有聽清嗎?将士由富琅王統管。”
“左丞相,恕漠然冒昧,軍營中的事不可輕忽,這麼多的将士聚集在這裡,萬一出……”
“閉嘴!”一直默不作聲的楚北捷忽地低喝。
楚漠然駭然止話,低下頭去。
桑譚正擔心不知怎麼應付楚漠然,見楚北捷開口,趕緊道:“時間不早了,大王在宮裡等着呢,請王爺上馬,随我入城。”遂命人牽來楚北捷的坐騎。
楚北捷在東林掌管兵權多年,不喜阿谀奉承,對纨绔子弟當面叱喝,貴族們對他又懼又恨。往日他當然不怕這群小人,可眼下出了兩位王子被害的大事,楚北捷偏偏在這時挾大軍趕回都城,若有小人趁機中傷,難保大王不生出疑慮。楚漠然最熟悉這裡面的事,暗想無論如何不可以讓王爺單獨進都城,沉聲道:“漠然和衆随護親将陪王爺一道進城。”
不料這話正中桑譚心意,笑道:“王爺的随身親将不必留在這裡,可随王爺一同入城。大王還說了,這次遠征北漠東林連番大勝,要重重獎賞各位有功的将軍。聽說楚将軍身先士卒,幾次立下大功,大王說,請楚将軍随鎮北王一道進宮,大王要親自獎賞。”
桑譚越笑得親切,衆人越覺心裡發沉,“一網打盡”這四個字,竟不約而同冒上心頭,紛紛握緊腰間寶劍,目視楚北捷。
楚北捷屹立的身軀仿佛永世不會微傾,薄唇微抿,刀削似的輪廓在夕陽中如鐵鑄般沒有一絲表情。悠悠望向遠方宏偉瑰麗的都城,楚北捷淡淡道:“桑譚,回答我一個問題。”
桑譚被他冷冽如冰的語氣凍得一顫,面前這位是殺人如麻威名震懾四國的東林第一猛将,眼下又統率着十萬剛剛從沙場上回來的精銳,此刻若說錯一個字,鎮北王殺他這個平日威風八面的丞相就如捏死一隻螞蟻。他不敢接觸楚北捷犀利的目光,低頭道:“王爺請問,桑譚一定言無不盡。”
“你相信本王與兩位王子的死有關嗎?”
此問刁鑽無比。
若楚北捷問的是“大王是否認為王子的死與本王有關”,桑譚大可擺出臣子本分,聲稱不敢擅自揣測大王心意。
可楚北捷話鋒淩厲,直問桑譚自己的看法,不給桑譚敷衍着說“不知道”的機會。如此一來,桑譚隻有兩條路可走,實言相告或撒謊。
桑譚當然不敢在這種情勢下和楚北捷翻臉,真話是萬萬不能說的,那等于把自己的脖子送到楚北捷的劍刃上。可如果自己當着十萬将士的面,親口說出“桑譚絕不相信王爺會和兩位王子的死有關系”,萬一将來有小人為這事嚼起舌頭,大王計較起來,那足以把他桑譚以“和鎮北王共同謀逆”的罪名問罪,株連九族。
剎那間無數念頭轉過心中,就算桑譚是出了名的善于應對,也不由得汗濕滿背,蒼白着臉,嗫嚅道:“王爺……這這……這……”
“這問題很難回答?”楚北捷似笑非笑,“左丞相隻需回答,你認為有關,還是無關。”
被楚北捷别有意味的目光一掃,桑譚踉跄着退開兩步,“下官萬萬不敢,不敢……”舉手一摸額頭,冷汗順着指縫連串淌下。
“哈哈……”不等桑譚回答,楚北捷仰天長笑,臉上掠過一絲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悲憤,片刻後收了笑聲,露出肅容,沉聲問,“鎮北王府,是否已經被抄?”
桑譚臉色劇變,“絕無此事!誰……誰散布如此謠言?”他藏在袖中的雙手此時抖得厲害。
敢在大名鼎鼎的鎮北王面前說謊還能面不改色的,天下恐怕隻有那個女人。
楚北捷轉過頭來,靜靜看他一眼,又繼續眺望都城,神思仿佛已穿越這短短五十裡,回到熟悉的王府。良久,開口歎道:“王府最東側的那個小院,門口種着斷紫花的。那屋子裡,擺着一張古琴。”歎息良久後,聲音一沉,冷冷發令,“拿下!”
桑譚頭皮早就一陣一陣發麻,聽到楚北捷的命令,猛地打了個冷戰,剛咬牙舉起袖中之物,楚漠然早矯捷地撲上。他一個文官,哪裡是久經沙場的将軍的對手,頓時一個倒栽蔥。
桑譚倒在地上,又驚又懼,顫聲道:“本丞相是傳達王令之人,你這是謀反。”楚北捷身後幾個貼身親衛一擁而上,将他緊緊縛了。
跟随桑譚一起來的數十名宮廷侍衛更不用說,尚未來得及有所反應,身邊幾百把明晃晃的利劍同時出鞘,已将他們團團圍住。
頃刻之間,來迎接鎮北王入城的迎接團成了一地被綁得牢牢的“粽子”。
楚漠然把桑譚往楚北捷腳下一推,禀告道:“王爺,他袖子裡藏了短弩。好狠,三支上弦的小箭都是染了毒的,若近身發射,很難有人能躲過去。”
幾聲悶響,短弩和箭都扔到黃土地裡,輕輕揚起一陣塵土。
楚北捷的目光停在桑譚頭頂。桑譚渾身顫抖,他父母妻兒都在都城之内,說什麼也不能不顧九族性命向楚北捷求活,既然必死,便毫無顧忌地昂起顫個不停的臉,嘶聲道:“楚北捷,你難道真以為殺了兩位王子,大王再無後人,東林王位就輪到你來坐了?你如此喪心病狂,大王英明過人,怎會看不出你的毒計?我告訴你,鎮北王府已經被抄了,你藏匿在都城内的所有逆黨已被大王一舉肅清!恨隻恨我一生隻是個文官,不夠心狠手辣,沒有對你當兇放出那三支毒箭!”
楚北捷任他若狂犬似的咆哮半天,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凝視着地上帶着暗青色澤的箭矢,幽幽問道:“這毒箭,是大王的授意?”
“哼!若不是大王念着兄弟情分,不忍傷你性命,希望能将你誘到宮中再做處罰,我又怎會一而再再而三錯過殺你的良機?”桑譚一臉悔恨。
楚北捷不屑道:“毒箭射出,無論是否能要本王性命,你身在我十萬精兵包圍之中,也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不敢動手,怕死就怕死,竟還說出可笑的慷慨之辭。”
桑譚老臉漲紅,像脹皮的青蛙般瞪圓了眼睛,翻了幾下白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楚北捷負手在後,眼角也不瞅桑譚一眼,開口道:“兩位王子遇害,确實有可能使本王成為東林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但大王又有何證據,認定此事是本王做的?”
桑譚露出文官的倔态,扭頭不語。
楚漠然在他身後冷冷道:“左丞相從未帶軍,不知道軍營中的規矩。我們凡是碰上不肯屈從的俘虜,都會先剝去其衣服,任兄弟們取樂一番,再行拷問。”
桑譚的臉刷一下白了。
軍營中沒有女人,十萬士兵禁欲多月,猜也猜得到這“取樂”二字是什麼意思。嚴刑拷打也就算了,他若真被剝了衣服受了那等屈辱,即便死了也沒有臉面見地下的祖宗。立即渾身哆嗦,再也逞強不起來。
“說吧。”楚北捷站在原地冷冷道,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
桑譚冷汗潺潺,回頭怨恨地瞪了楚漠然一眼,咬牙道:“王爺以為自己的毒計真的天衣無縫?大王當夜就抓獲了下毒的賊子,嚴刑拷問後,那人供認是北漠國的奸細,而提供毒藥的,是一個姓白名娉婷的女子。哼,白娉婷不就是王爺府中極受寵愛的女人嗎?”
楚漠然聞言猛震,愕然看向楚北捷。
天地驟默,連一直肆虐逞兇的狂風也忽然停下。
楚北捷磐石似的背影紋絲不動,無人能看見他臉上的表情。軍中肅靜一片,哪怕一聲輕微的咳嗽都沒有,衆将士都看着這位威名正盛的主帥。
在最後一絲夕陽的籠罩下,楚北捷終于輕聲問:“漠然,目前形勢,你看如何?”
楚漠然不知為何,竟緊張到雙手顫抖的地步,駭然跪下,驚疑道:“若桑譚所言屬實,那大王對王爺的疑心怕是無法消除了。”
頓時,廣闊的平原上死寂一片。
站在前面的諸位将領把楚北捷和楚漠然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你信本王會害兩位王子?”
“不信。”
“大王會信嗎?”
楚漠然猶豫片刻,毅然道:“大王會信。按照王族繼承規例,若大王無後,王爺就是王位的繼承人。指使下毒的是曾和王爺有交情的女子,加上王爺此刻率大軍歸來,大王怎能不疑?”
楚北捷仰頭看着夜幕降臨,連最後一絲慘紅的夕陽也逝去,喃喃道:“為了東林的安定,大王此舉也是迫不得已。若本王奉命入城,大王會将本王和所有與鎮北王府有關的人屠戮殆盡。若換了本王,本王也會這樣做。”語畢悠然長歎。
撲通!撲通!撲通……身後衆将領皆一臉肅穆,全體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