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好暖和。
經曆了松森山脈的風雪,在岩石堆和雪地裡過了夜之後,才會深深感歎厚厚的棉被真是暖和。
斷了的骨頭一直抽搐地痛,再昏沉的人也被疼醒了。
她睜開眼睛,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撫腿上的傷口。有人粗粗地幫她包紮了,紗布下散發出草藥的香味。
但總覺得怪怪的,她蹙眉想了一會兒,伸手探入被窩裡,觸手就是滑膩的肌膚。
“啊……”醉菊吃了一驚,吓得忙縮回了手。
“呵。”房間陰暗的角落裡傳來男人戲谑的笑聲。
醉菊瞪起眼睛,“我的衣服呢?”
“在雪地裡。”
對了,雪地,陽鳳,求救……
娉婷……
糟了,娉婷!
她趕緊摸自己的發髻,上面空空如也。
“我的夜明珠簪子呢?”醉菊着急地問。
“在雪地裡。我還很辛苦地找了一具女屍,和那支簪子放在一起。不過,恐怕有大半已經進了野狼的肚子。”
“多久了?”
“什麼多久?”
醉菊心懸娉婷,連珠炮似的問:“你把我趕進狼群裡離現在多久了?半天嗎?還是一天?你把我的衣裳和簪子都留在雪地裡了?怎麼才可以找回來?我一定要找回來的!”
“半個月。”
“什麼?”醉菊不敢相信地看着角落。
番麓從暗處走出來,手上仍舊耍弄着那把精緻的輕弩,勾着薄唇,“路上的雪已經化了,你睡了半個月。”
醉菊的兇口仿佛被砸了一錘子,差點呼吸不了,搖頭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三天,娉婷說,她會等三天。
她就在松森山脈的岩區,那時她的脈息已經不穩。
“你叫嚷的本事,我已經領教過了。不迷暈你,怎麼帶你上路?”
“你……”
他截住她的話,問:“我救了你的命,你怎麼不謝謝我?”
醉菊狠狠盯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齒地吼道:“你這個渾蛋!天殺的!該死的!你為什麼害我?你又為什麼救我?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她力竭聲嘶罵了小半個時辰,氣喘籲籲,腿傷又開始叫嚣似的疼,隻得停下來,擁着被子伏在床上喘氣。
那番麓的臉皮倒不知是什麼做的,不管罵得多難聽,隻是站在那裡不在乎地聽着。見醉菊停了下來,便問:“你罵夠了?”
“還沒有!”醉菊的悲憤哪裡是罵得盡的,霍然擡頭,又磨牙道,“你這個卑鄙小人,六十歲沒牙吃雞蛋的畜生……”
她向來伶牙俐齒,竟将四國裡罵人的話都信手拈來用上了。
番麓聽着聽着,臉上居然漸漸帶了笑,環起手來靠在牆邊瞅她。醉菊更恨,深吸了一口氣,罵得更大聲。
番麓笑吟吟聽了一會兒,猛然收了笑容,沉下臉道:“夠了,你再多罵一句,我就扯了你的被子。”
“你……”醉菊一滞,居然真的停了下來。
她倒不怕死,但此刻棉被底下自己的身子光溜溜的,如果被他扯開棉被看個精光,那可是連死了都沒面目見鬼的,普天下的女人沒幾個不怕這種威脅的。
番麓見她這樣,不由得又邪氣地笑起來。
醉菊沉默了一會兒,似乎軟了一些,冷冷道:“我不稀罕你救命,你還是殺了我吧。”怒氣一去,哀怨湧上了心頭,縮在被窩裡,别過頭去。
想起娉婷在山上這麼半個月,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心裡又存着一些盼頭,想着這個壞人既然以為自己就是白娉婷,那麼松森山脈上害娉婷的人就會少了一批。說不定老天可憐,給娉婷一條活路。
想到這個,恨不得插翼飛到松森山脈看看。可她這個樣子,怎麼能走?
這個秘密更是不能讓眼前這個惡人知道的。
想到這,醉菊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滾落到腮邊。
番麓見她縮成一團,在床上顯得更為嬌小,肩膀不斷抖動,看來是在哭泣,也不在意。轉身走了出去,不一會兒,端了一盤飯菜進來。
“吃點東西。”
醉菊哪裡有食欲,又恨番麓恨得要死,咬着牙不做聲。
番麓見她不動,知道她想什麼,冷冷道:“我不是在求你,是在命令你。乖乖的你就自己吃,要讓我動手,就别怪我不憐香惜玉。”
醉菊感覺裹在身上的棉被讓人輕輕扯了一下,吓得翻身坐起來,緊緊抓着棉被,又驚又怒,“你……你想怎樣?”
番麓唇角又勾起笑,眼神卻異常兇狠,“我辛辛苦苦把你救回來,路上每天還要喂你米湯,不知費了多少工夫。你真打定主意求死,不如讓我先讨回一些便宜來。”
醉菊見他伸手過來,連忙往床裡縮,滿眼懼意。
番麓卻隻是存心吓唬她,伸出的手半途就縮了回去,環在兇前,仍舊懶洋洋地靠着牆,朝放在床邊的飯菜揚揚下巴,“給我吃幹淨了。”
醉菊黑白分明的眼珠裡摻了皿絲,狠狠地瞪着他,見他似乎又要動手,才不甘不願地端起碗來,小口小口地扒飯。
她在雪山上飽受饑餓,被迷昏後一直隻有米湯灌下,心頭雖然哀苦怨憤,但吃了一兩口後,肚子裡的腸子都呼喚起來,不禁越吃越香。
最後不但将一碗白飯吃個幹淨,連兩碟小菜也一點沒剩。
放下飯碗,一擡頭,才察覺那惡人一直在旁邊審視她的吃相,不由得又瞪他一眼。
她怕番麓真将她的棉被扯走,除了狠狠瞪眼之外,卻是不敢再罵出口一字。
“你總是這樣瞪鎮北王?”番麓忽然問。
醉菊愣了愣,才想起他仍将自己當成白娉婷。她當然不會向番麓解釋這個問題,抿嘴道:“不幹你事。”
番麓沒再做聲,靜靜打量着醉菊。
他的目光既無禮又大膽,醉菊縱然裹着被子,也有裡面光溜溜的身子被人窺見的錯覺,她忍耐了一會兒,實在受不了,迎上番麓的目光,惡聲惡氣地問:“你看什麼?”
番麓不答,又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才道:“傳言都說你長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
醉菊心裡一陣發悸,警惕地看着他,十指将棉被抓得更緊。
兩人都不說話,空氣變得黏稠起來,讓人難以正常呼吸。
番麓也不走開,就不言不語地打量着醉菊。
醉菊覺得他的目光比狼還可怕,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脊梁上感覺撞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原來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退到床的另一邊,抵着牆壁。
“這是哪裡?”醉菊開口問。
番麓扯了扯唇角,不答。
醉菊暗怒,“你笑什麼?”
番麓道:“我正和自己打賭,一炷香之内你會開口和我說話,果然。”他邪笑着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你怕我?”
“哼,你想得美。”
話音未落,番麓猛獸一樣撲了上來。
“啊!”醉菊驚呼一聲,被強大的沖力壓在牆上,動彈不得。睜開眼時,眼簾裡驟然跳入番麓近在咫尺的臉。
“你……你幹什麼?”
“看你的樣子,顯然未經人事。”番麓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下巴,“你跟了楚北捷這麼久,難道他從未碰過你?”
醉菊從小跟着寵溺她的師傅,出入各處都有“神醫弟子”的名頭關照着,就連東林王族中人對她也是規規矩矩,何曾被一個男人這麼貼身威脅過。
番麓熱熱的鼻息噴在她臉上,比将她扔在狼群裡更可怕。醉菊又怕又羞,急道:“走開,你快走開!”
“你到底是誰?”
“白娉婷,我是白娉婷!”
“白娉婷?”番麓哼了一聲,放開她,下了床。
醉菊恍如死裡逃生,松了松氣,往牆裡貼得更緊。
番麓是探子出身,人又機敏,最懂察言觀色、窺探敵情。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個女人,不是白娉婷。
不管她為何頭上插着那夜明珠簪子,她都不是白娉婷。
丞相得知白娉婷已死,大喜之下立即升了他的官,讓他成為且柔城的城守。
他冒着死罪,弄虛作假,謊報白娉婷的死訊,滿以為奇貨可居。結果,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番麓滿腦子轉着不同的念頭,眼角掃了掃正戒備地盯着他的醉菊。
這個女人不是白娉婷,那她就一點價值也沒有。
再說,這件事如果被丞相知道了,那可是死路一條。
殺人滅口?
他的手,緩緩伸向放在桌上的輕弩。
觸到那熟悉的牛筋捆綁的把手,他又停了下來。
殺了她又有何用?如果白娉婷再次出現在世人眼前,就算殺了眼前這個女人,謊話一樣會被拆穿。
番麓轉頭,凝視着床上對他充滿敵意的女人。
烏黑的大眼睛,濃密的青絲,倔犟的唇。
那日為什麼會鬼使神差般救了她呢?
除了奇貨可居外,她還有什麼地方值得自己冒那麼大的險,不惜玩命地把她從狼嘴裡搶回來?
他盯着她,又看了半天,才道:“這個地方叫且柔,是雲常的一個小城。”
他瞅着醉菊,嘴角又揚起那種隻屬于他的邪氣的笑容,“我剛剛接任這裡的城守,是這裡最大的官。你要是想跑,我會像逮兔子一樣把你逮回來。”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然後,像剝兔子皮一樣把你剝得光溜溜,挂在城牆上。”
陽鳳在床上飲了藥,略躺了躺。她心病一去,渾身都覺得舒爽,心裡牽挂着娉婷,招手喚了侍女過來。
侍女怯生生道:“夫人,上将軍說了,白姑娘就在走廊盡頭的那間客房裡,隻等大夫把完脈開了藥方,上将軍就過來見夫人。白姑娘有人照看着呢,夫人隻管好好養病。”
陽鳳在床上坐了起來,垂下腳去找鞋,“你别怕上将軍,有我呢。放心,我不逞強,隻瞧一眼就回來躺着。剛剛那麼一照面,我還沒看清楚娉婷的模樣呢。站着幹什麼?快來扶我一把。”
侍女生怕則尹生氣,見了陽鳳的模樣,又怕惹了陽鳳,兩頭為難。最後隻好上前扶了陽鳳,再多叫了一個人過來,兩人扶着。
侍女央道:“真的隻見一眼就好?要是上将軍怪罪下來,夫人好歹替我們說句話。”
“知道了。”陽鳳忍不住笑道,“就你們機靈。都怕上将軍,難道就不怕我?”雙臂搭在兩名侍女肩上,一步一步走出房門。
剛上走廊,則尹剛巧和大夫一同走出客房。則尹擡頭看見陽鳳,黑了臉,大步走過來,雙手将陽鳳抱起,帶着無奈地責備道:“叫你好好躺着,怎麼又下床了?娉婷人在這裡呢,要見什麼時候不能見?”
兩個侍女被他冷冷一瞅,吓得往後縮了縮。
陽鳳被他抱在懷裡,又舒服又惬意,擡頭對心愛的男人甜笑道:“你别怪她們,她們怎敢違我堂堂上将軍夫人的令?夫君,娉婷怎樣?病得重嗎?”
“她是身體太虛了,一路颠簸,也不容易。”則尹一邊抱她回房間,一邊沉聲道,“她有孕了。”
陽鳳愕然,滿臉詫色。
“那一定是楚北捷的孩子。”她低低道。
“不錯。”則尹歎道,“昨日若韓的書信中提到,東林王病重了。他兩個王子都死在我們大王和何俠手上……”他俯身将陽鳳放回床上,為她掖好錦被。
“娉婷腹中的,是東林王族的皿脈啊。”陽鳳幽幽吐了一句,又問,“那楚北捷呢?他人在哪裡?”
“所有人都在打聽他的下落。自從他知道娉婷的死訊後,就好像消失了一樣。我們大王正為此事高興呢,在王宮裡辦了三天的筵席。如果大王知道娉婷未死,還懷着楚北捷的孩子,一定會立即趕來的。”則尹頓了頓,目視着陽鳳。
陽鳳也挺躊躇,想了良久,歎道:“楚北捷雖然可憐,但也可恨。别看他今日為了娉婷傷心欲絕,日後不知何時遇上國家危難,生死關頭,興許又把娉婷送給别個了。依我看,天下都當娉婷已去,不如将錯就錯,讓娉婷清清靜靜地過日子。”
“這……”
“這當然也要看娉婷的意思。我去和她說,她會想明白的。”陽鳳斟酌了一會兒,“這般亂世,我不會再讓娉婷離開我的眼皮子底下。富貴也好,清苦也罷,我們姐妹一起,好歹有個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