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則尹知道陽鳳心中還為堪布之戰一事内疚,這是一輩子也無法補償娉婷的。隻要陽鳳安好,還有什麼不可以的?則尹做事最不猶豫,毅然點頭道:“好。如果娉婷真的打算和我們一同隐居,那我們就立即收拾行裝,離開這裡另覓他處。這個地方已經不安全,若韓知道,大王知道,楚北捷也摸了來,保不定日後還有誰會找到我們。”
“這次隐居後,再也不要和北漠有任何瓜葛了。就算是若韓、大王,也斷了音信吧。”
則尹凝視着她,沉聲應道:“好。”
“夫君……”陽鳳一陣感動。
冰雪融化,春風已在途中。
娉婷,記得我們在何肅王子府唱歌取樂,折了楊柳枝,笑拂水紋……記得我們在敬安王府彈琴競技,賀你生辰……
如今何肅已貴為一國之君,敬安王府則化為了灰燼。
何俠一走千裡,入了雲常,做了驸馬。
人世滄桑,不經曆過的,絕難猜想。
但真好,你和我,都還在啊。
則尹為着陽鳳的病早日好起來,下了嚴令,不許陽鳳下床。另行派人照顧娉婷,自然也是百般周到,各種珍貴補藥用得流水似的,毫不心疼。
陽鳳無奈,隻能忍了七八天。她遵從醫囑,日日按時喝藥,很快就好起來,偶爾則尹帶兒子過來探望娘親,她就喜滋滋地抱着兒子,又吻又親,附耳道:“慶兒啊,你待會幫娘去看看娉婷姨姨。她肚子裡有個小弟弟,以後可以陪你玩呢。”
則慶才将近周歲,怎會明白陽鳳的話,隻見他烏溜溜的眼珠左看看右看看,不時咧開嘴對着陽鳳呵呵笑。
則尹在一旁看着他們母子,好笑道:“你怎麼知道娉婷肚子裡面是個小弟弟?”
“猜的嘛。娉婷好點了嗎?”
則尹臉色微黯,搖頭道:“她不大說話,看來還在傷心。醉菊是她的侍女?”
陽鳳也搖頭,“敬安王府沒有這個人,若是侍女,也是楚北捷給的。”她沒有見過醉菊,雖知道她葬身狼口,下場可憐,卻沒有娉婷那樣悲傷。
換了話題,問則尹道:“你看娉婷的意思,她心裡到底還想不想着楚北捷?楚北捷行事可惡,但娉婷腹中有他的骨肉,我隻怕娉婷又會心軟。”
則尹一愣,他帶兵打仗頭頭是道,論起這個來可是一竅不通,撓頭道:“女人的心思難猜得很,我怎麼看得出來?”
陽鳳嬌媚地橫他一眼,笑道:“我能看出來呀。上将軍,人家的病早就好了,你就大發慈悲解除不讓我下床的禁令吧。豈不聞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病人也要适當走動才能好得快呢。”
則尹見她笑靥如花,身心皆醉。想着陽鳳被困在床上也已經好些天了,不由得心軟,撫着她軟軟垂在兩鬓的青絲道:“你别逞強,才好一點就到處走。現在冬雪剛融,天冷着呢。你要見娉婷,我抱你去吧。”俯身将陽鳳抱在懷裡。
小則慶被留在床上,大聲叫嚷,以示不滿。
則尹笑着看他,“乖兒子,你還小呢,等以後大了,抱自己的女人去。”
陽鳳見他這般教育兒子,連連搖頭,好笑又好氣。
兩人甜甜蜜蜜地進了客房,晴天般的心情卻因為房中的一片寂靜頓時打了折扣。
“娉婷?”
娉婷醒了,她也受了則尹“不得下床”的嚴令,此刻坐在床上,上身挨着床頭靠枕,下身蓋着錦被。聽見陽鳳的聲音,似有些驚喜,轉頭看過來,長長青絲緩緩從肩膀上滑落,“陽鳳?”
昔日的風流依稀還剩幾分,隻是臉蛋凹下去了,看起來嬌弱得直叫人心疼。
“娉婷,娉婷……”陽鳳眼睛一紅,幾乎哭起來。
則尹将陽鳳從臂彎裡放下,讓她和娉婷并排坐在床上挨着。
“哭什麼?”娉婷輕輕抓着陽鳳的手,輕笑道,“聽說你的病好多了,今日總算可以出來了?”擡頭瞥一眼。
則尹鐵塔似的站在旁邊,一臉老婆就是要如此保護的表情。
“嗯,好多了。”陽鳳問,“你呢?”
娉婷感激地道:“我也好多了,多虧了上将軍。”
“安胎藥都按時吃着嗎?”
“嗯。”娉婷低頭,溫柔地撫了撫自己已經微微突出的小腹,“孩子很乖,今天沒踢沒鬧呢。”
陽鳳歎道:“你也知道孩子要緊,就别總是暗地裡傷心。娉婷,不要再自責。那個醉菊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怎能将她喚回來?她既然和你親密,在天上一定也不願見你如此。”
則尹皺了皺眉,覺得這話像在哪裡聽過。
娉婷聽見“醉菊”二字,笑容不翼而飛,長歎着,擡起眼睛來看着陽鳳,“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心裡還是難受,想起她,就像針紮似的疼。本來叫她下山,是想救她的命的,逃得了一個總好過兩人都餓死凍死。沒想到反而害了她……”
陽鳳見她又傷心起來,連忙岔開話題,“我今天來,是要和你商量一件事的。先說明,我已經想好了,以後再不容你離開我四處漂泊,害我牽腸挂肚。我們換個地方,一道隐居可好?事到如今,你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想想。你别隻管傷心,要好好打算将來。”
娉婷知道陽鳳說得有理,不欲讓她又擔心,強打起精神,思忖着點頭道:“隐居也好。但你家上将軍名氣太大,身邊大批侍從侍女,帶着萬貫家财,怎麼隐得起來?就算換了地方,不到三天,恐怕又有北漠的将領找了來。我不想再讓别人知道我還活着,還是獨自帶着孩子另找個安靜的地方吧。”
陽鳳見她沒提楚北捷那可惡男人,言談間又恢複了幾分往日深思熟慮的神采,大感欣慰,可聽到後面,才知道娉婷另有打算,急道:“那有什麼!侍從侍女都可以遣散,我們既然打算隐居,難道還留戀上将軍府的奢華?”
娉婷瞅了瞅她,搖頭道:“你和我不同,我是吃過苦頭的――被官吏搶了包袱,爬過雪山,挨過餓,知道艱苦的滋味。你從小就在王子府錦衣玉食,到了北漠又是上将軍夫人,哪裡懂得世态炎涼?”
陽鳳在床上坐直了身子,正容道:“娉婷,我可不是開玩笑。上次讓你離開上将軍府去東林見楚北捷,我事後幾乎悔斷了腸子。你獨自隐居的事,不許再提。你從前在敬安王府也是錦衣玉食,千金小姐似的,怎麼你吃得了苦,我就吃不了?”陽鳳似忽然想到什麼,遣散了侍從侍女,過清貧日子,可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怎麼也該問過則尹一聲,想到這不由得停了話音,轉頭去瞥則尹。
則尹沉聲道:“不要緊,我會處理。”
他當年求得陽鳳答應嫁給他,早許下諾言歸隐山林,全心全意和她過日子。侍女侍從家财,又算什麼?
陽鳳知道他的心意,又感動又感激。
娉婷在一旁看着,猛然想到楚北捷,心頭一陣刺痛,不能自已。唯恐讓陽鳳看出端倪,在枕上别過頭去,悄悄拭了眼角沁出的一滴淚珠。
則尹說到做到,當晚将所有侍從侍女都召到大廳,道:“我已經答應夫人,這次歸隐,絕不再出山。荒山野嶺,我們夫妻也用不着這麼多人伺候。你們都年輕,男的有心報效國家,盡管回都城去,我給你們寫薦書,請若韓上将軍給你們安排一個去處。至于侍女,有家的回家,無家的也自行離去,另尋歸宿,這屋裡的家具、擺設,多半是我沙場厮殺掙來的賞賜,都是宮廷裡的寶物,你們把這些分了,變賣成錢,或者當嫁妝,或者養老。”
此言一出,衆人嘩然。
則尹神色不變,沉聲道:“我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一令既下,三軍都不得不聽,何況你們?不要婆婆媽媽,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潇灑而聚,快意而散,才是我北漠兒女的本色。還有一事,這裡多了個人,你們多少也猜到她是誰。天下都以為她死了,她活着的事,一個字也不可以洩露出去。你們随我多年,我信得過你們,但還是要你們發下一個毒誓,絕不将此事告訴任何人。”
話說到這裡,誰都明白則尹心意已決。
侍從們跟随則尹走南闖北,都是一腔熱皿的漢子,多半都盼望則尹有朝一日像上次那樣重返都城為國效力。聽了則尹的話,當即慨然發誓,絕不洩露白娉婷仍活着的消息一字一句。
侍女們多半從小在上将軍府裡長大,對則尹忠心耿耿,雖不懂軍國大事,但知道白娉婷是上将軍夫人好友,也跟着許下諾言。
則尹辦事利落,當即吩咐筆墨,快刀斬亂麻般,為侍從們分别寫好薦書。又将剩下的珍玩寶物逐件分給各位侍女,好讓她們日後不愁饑寒。忙到深夜,總算将各事安排妥當,偏偏遇上一個難題。
侍衛魏霆是唯一堅持不肯離開的,他紅着眼睛道:“我跟随上将軍這麼多年,哪裡有别的去處?上将軍知道我的臭脾氣,别的将軍使喚我,我是不會聽的。上将軍就算歸隐種田,也需要人幫忙挑水趕牛吧?若不肯留下我,我今天就死在這裡。”說罷拔劍橫在脖子上。
他為人直率不會看臉色,在軍中不知和多少将軍起過沖突,連若韓他也敢當面頂撞。但他打仗時悍不懼死,忠勇可嘉,為了這個,他被則尹看重,一直提拔着放在身邊。
則尹知道他的脾氣,隻要自己一搖頭,說不定他真的就抹了脖子。想起魏霆在他領軍時曾經得罪過不少北漠大将,推薦回去也是受氣的多,隻好點頭道:“也罷,你就留下吧。”
除了魏霆,還有從小看着則尹長大的許伯和奶娘,這兩人年歲已高,則尹自然是要帶在身邊,為他們養老送終的。
“萬事已經周全,還需尋一個妥當的隐居之處才好。”
娉婷思量了一會兒,道:“我倒想起一個地方,是個甯靜的小村莊,就在松森山脈另一側的山腳下,有田可耕種,有草地可放牧。雖然清貧一點,但那裡的人心腸都很好。”
“連你也贊好的地方,一定不錯。”陽鳳對娉婷的建議向來信任,便問則尹道,“就那裡,好嗎?”
則尹寵溺地看着她,“你若喜歡,就選那裡吧。”
“還有一事,”娉婷道,“我想把醉菊的墳也移過去,總不能讓她一人孤零零留在這裡。”
陽鳳道:“這個好辦,我們請出遺骨,帶着上路。”
“醉菊的師傅,是東林神醫霍雨楠。聽說他隻有醉菊這一個弟子,視醉菊若掌上明珠。”娉婷從袖子裡拿出一封信箋,“我寫了一封信,請上将軍派人為我送給他。如果問起是誰寫的,就說是醉菊的一個朋友吧。”
則尹接過,“你放心,一定送到。”
當天回了房,則尹卻問陽鳳:“這封信,到底送還是不送?”
陽鳳愕然,“為何不送?”
“霍雨楠是東林名醫,常常出入王宮,和東林王族有很深的交情。這信一送去,霍雨楠恐怕就會生出疑心。既然死的是醉菊,娉婷又在哪裡呢?就怕他們猜出其中關鍵。”
陽鳳這才明白過來,色變道:“娉婷現在肚子裡有了楚北捷的骨肉,楚北捷又不知蹤迹,王族裡的争鬥最為可怕,萬一牽涉到王位之争……他們會不會派兵來追殺娉婷?”
則尹點頭,“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這麼一說,這信絕不能送。”陽鳳隻管保住娉婷平安為先,哪管得了什麼東林的神醫,想了想,打定主意,伸出手道,“給我。”得了信,将它就着燭火一燃。
看着青煙袅袅升起,低聲喃喃道:“娉婷,我知道你心腸極好,不忍醉菊的師傅苦尋他徒兒。但你的安危也是要緊的,這次就讓我做主吧。”
隐居山莊衆人都秉承則尹雷厲風行的作風,雖戀戀不舍,但也沒有哀傷猶豫。
幾日内,大家散得七七八八,各居室内的古董珍玩擺設也搬了個空。
剩下則尹一家三口、娉婷、許伯、奶娘,還有魏霆,一共八人,帶着則尹留下的部分金銀,出發上路,真正告别藕斷絲連的北漠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