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小時候是在四川自貢長大的。因為爸爸媽媽都是白天全職上班的關系,所以我在外婆和奶奶家待的時間比較多。
小學的時候念書離奶奶家很近,所以中午基本上都是回奶奶家吃飯。奶奶是醫生,退休了,住在醫院分配的單位員工福利房裡。院落的門口,有一棵很大的黃角樹,大概要十個成年人手拉手才可以圈住它的樹幹。它雖然被一圈石牆圍起來,但它的根實在太多太大,于是就翻出泥土,暴露在地面上,看起來像無數樹枝搭成的一個巨大的鳥巢。我們經常在上面嬉戲遊玩,把它的根當作我們的沙發。
每一年的春天,黃角樹都會長出無數的嫩芽,風一吹,就掉落一地,仿佛下了一陣黃綠色的雨。那些嫩芽實在太好看了,透明的粉紅,粉黃、粉綠、透着一股子柔弱得一碰就碎掉的剔透感。而且看起來好新鮮,掉在地上都讓人覺得似乎可以随時撿起來放進嘴裡嚼一嚼――事實上,我們這幫小孩子,也真的經常嚼這些嫩葉子,因為它們看起來實在太像水果了。除了像水果,其實這些掉落的葉子,更像是花。因此女同學們也常常把它們撿起來,挑選好看的葉子,串在一起做項鍊,或者夾在書頁裡,雖然這些葉片很快就會枯萎發黃變黑,但書頁裡會留下清冽的芬香。
在我少年時代的每一個春天,奶奶家院落門口,一兩百米的範圍内,地面上都是層層疊疊的這種翡翠般的花瓣狀葉片。
等這些嫩芽掉落光之後,夏天基本就到來了。真正的又厚又大的墨綠色樹葉,就堆滿了樹冠,投下巨大陰涼的樹萌。
02
外婆家比奶奶家更靠近郊區,從環境來說,可以稱得上是依山傍水。外婆的家不是奶奶家那種樓房,而是自己修建的青瓦平房。坐落在山腳下,隔一條馬路,就是河。我小時候最愛做的事情,就是跟在比我年長的哥哥姐姐後面,和他們一起去河邊玩耍,我們用竹片編制的簸箕撈魚、抓蝦,用碎石瓦片在河面上打水漂。後來當我漸漸大一點的時候,已經可以一個人去河邊玩兒了。我總能準确地在河灘的大石塊縫隙了,找到石斑魚,也總能在水草豐富的淺水區,撈到大大小小的玻璃蝦。那些半透明的小指蓋大小的蝦子,經常被我們用油炸了之後,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吃,嚼在嘴裡像是一把炒好的脆玉米,帶着濃郁的河鮮香味。我曾經在河邊弄丢過一隻鞋,弄丢過中隊長的肩章,弄丢過學生證和一把塑料羽毛球拍。
我小的時候,這條河上隻有兩座橋,無論哪一座,都離外婆家很遠,走路要走一個鐘頭。所以要到河對岸去的話,就得坐船。而且船并不是汽艇或遊船,而是船夫用船槳劃動的烏篷船,大概能坐二十個人,我想。我們區唯一的一家電影院就在對面,所以我就老坐船。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放映《學校超級霸王》,張衛健和邱淑貞在裡面扮演街霸裡的各種人物,春麗的樣子特别搞笑。那天我看完一場後沒過瘾,就又看了一場,結果看完後發現,船夫已經收工回家吃飯了。我走了很久,才回到外婆家。
去年我回去的時候,發現河上已經建起了新橋。而那個擺渡的船,早已經不在了。他們說船夫老了,劃不動了,而他的三個兒子都不願接班,嫌船夫掙不了錢,都出去闖蕩社會了。
我在河邊走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麼綠油油的水草淺灘,河水都是發黃發綠的,再也看不到遊來遊去的玻璃蝦和石斑魚了。
03
上高中的時候,我去了另外一個縣城讀書。
也就是說,我獨立生活的日子,從高一就開始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離開父母,一個人生活,直到現在。我在高一的時候,住在學校宿舍,後來因為漸漸開始熬夜看書、聽CD,憧憬着青春小說裡的種種美好而小資的生活,所以在外面找了一所房子,一個人住。
租的是一個矮小破舊的三層樓房,最上面一層被分割成好幾間屋子,租給不同的學生。大部分都是從學校搬出來的高三學生,因為他們都喜歡熬夜背書做試卷,學校卻雷打不動地十一點就關燈。
一個人住的日子很惬意,但是也很孤獨。
這種孤獨經過無數小說、CD、雜志放大和發酵之後似乎變成了生活裡的主旋律。我在那幾年裡,寫下了很多很多悲傷而脆弱的心情散文。那時候我不愛說話,朋友很少,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寫文章或者看小說,功課也因此有所荒廢,我從全年級的前十名變成前五十名。但那時候完全沉浸在自由生活的世界裡,仿佛有一面透明的玻璃牆,将我隔絕在一個自得其樂的花房裡。
我的高中也在一條江的旁邊,站在學校一條林蔭道上,能夠看見下面的江面,偶爾還能聽見江上傳來的号子聲。
學校周圍都是高大的香樟,看起來很多棵都有上百的樹齡了。早晨還會聽見成群的鳥叫,叽叽喳喳的,窗外的世界每天都在一片清脆的鳥鳴聲裡漸漸變得明亮起來。
這樣的環境,的确是念書的好地方。山清水秀,人傑地靈。
但不太好的地方就是離市區太遠。
大概騎自行車需要半個小時,才能到那條比較繁華的街。那條街上有個小書店,那是當時唯一能買到一些比較時髦、流行小說的地方。我最開始看安妮寶貝,看《萌芽》什麼的,就是在那裡購買的。其他的新華書店隻能看到類似魯迅巴金茅盾這樣大文豪的作品。
用我們當時的話來說,就是不夠時髦。
在那段高中歲月裡,每月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月初我總會第一時間跑去那家小書店,詢問各種雜志有沒有到貨,期待已久的新書有沒有上市。有時候去一次不一定有,第二天又要去問。
十幾年之後,我自己開始主編一本雜志了,它也成為很多人、每個月的期待。
我看着現在很多年輕的讀者,總能想到當年,自己的模樣。
04
到了上海後,開始上大學,寫書,工作。然後出名,被采訪,被拍照,然後更出名,繼續被采訪,被拍照。這段日子其實就已經沒什麼好寫的了,因為我這幾年的生活,就像是一出熱熱鬧鬧的狗皿連續劇一樣,放在全國讀者面前,持續播映着。
我成名啦,我受挫啦,我獲獎啦,我負面啦……各種新聞各種鏡頭,将我的人生一幀一幀地捕捉下來,挂在鏡框裡。
我還是一個人生活,獨居的日子裡,還是有很多時間都在看書,聽歌。隻是已經不再買CD了,現在都流行iPod,沒有人再帶上笨重的CD唱機,去唱片店買CD了。
每天都會上網,工作上有一大堆的事情找我。因此也總能看見當下這個鬧哄哄的,光速爆炸的社會。人們都生活得太快了,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忙什麼,腦子裡也不知道什麼是對是錯,但卻噼裡啪啦說個不停,因為你如果不發言說點什麼,好像就已經跟不上這個時代了。所以總是有人在微博上不斷地拍面前的餐桌,然後加上一句“吃飯了”。或者拍一張天空的圖,再找一句文鄒鄒的英文跟在後面。
人們迫不及待地表達着自己,但他們卻找不到自己。
今年夏天的時候,我存了一筆錢,買了個老院子。院子是民國時期遺留下來的,很古典,但卻非常殘破,是幾棟華麗的廢墟。裝修設計師說,光是修複,就得花上一兩年的時間。
我說不急,你慢慢弄。
其實買下這個院子的時候,我想的是,把這裡做成公司的總部。這樣大家就可以熱熱鬧鬧地擠在一個院子裡,工作,生活,歡笑,哭泣。
我想建造一個大大的家。
因為我獨居很久了,我想要有一個大家庭的生活。
最重要的,還是我想在院子裡種一棵黃角樹,再養上很多的花,在中庭擺上一個CD唱機,播放一些過去的歌曲,它們也許會因為太複古,太不時髦,而變得重新時髦起來也說不定。
但我想,那個時候,整個院子一定很美,滿地都是黃角樹掉落的,花瓣一樣的嫩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