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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陳舊光墨與寒冷冰原

願風裁塵 郭敬明 4203 2024-01-31 01:07

  當霧氣萦繞過去,淺灰色的雨雲下,混合着夢想和年少的氣體緩慢蒸騰。在随後的歲月裡,墨水和紙張被吹散進遼闊的蒼穹。年少時壯闊鋒利的藍天。

  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會有機會,重新站在當初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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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候走在路上,會覺得突然的疲憊。身體裡疲倦的訊号像是午夜空曠無人的街頭,兀自閃動的紅燈一樣,頑固地發出刺眼的提醒。那個時候就會很快地回家,把逛街或者和朋友聊天喝下午茶的計劃丢在腦後,回到家裡,倒上床,隻要幾分鐘的時間,整個身體就被沉重的睡意拖進混沌的夢裡。

  隔着厚重窗簾的窗外馬路上,風把落葉卷起,滾動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上海沉重壓抑的冬天。

  有人把晾曬了整整一周才最後烘幹的被子收進陽台。

  在幾天後到來的那場寒雨裡,夾雜着的雪片落在了每一個沒有撐傘的行人的頭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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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這并不是一開始記憶裡的上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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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年來的生活。

  白天繁忙的工作結束之後,會出發前往機場。

  助理幫我辦好登機手續,然後叫醒在後座睡覺的我登上飛機。

  開始漸漸習慣起來的夜航航班。

  悶熱的不循環的氣流,窗外寒冷的對流層被隔絕在真空的玻璃之外。偶爾透過雲層可以看見下面黑色大地上零星閃爍的光亮,像是倒翻在地面上的星空。雲層被一些月光和星光打亮,變成緩慢飄動的銀河。

  空乘員走過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在看書,她會體貼地幫你打亮頭頂橘黃色的閱讀燈,如果你在閉眼休息,她會小心地幫你蓋上一條毛毯。

  悶熱的氣流裡,沉睡着無數這樣前往同一個目的地的人們。

  這些被暖黃色閱讀燈裝點過的夢境,我把它們寫進了我最新的一本長篇小說裡。

  在地面的人眼裡,隻是頭頂一架孤獨的夜航飛機,閃動着固定頻率的紅光,按照摩天大樓頂上的跳動導航燈,孤獨地穿行過一片漆黑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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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這也不是最初記憶裡的那一次夜航。

  05

  很多都不再是記憶裡最初的樣子。時間将我們每一個人的面容和脈絡輕輕地改寫。從開頭,到每個章節,到結尾。最後一個短暫的句号像是休止符。

  直到沿路都看不見來時的痕迹。

  像是曾經随手撒在路上的面包屑,在漫長的遺忘裡,被飛鳥啄食幹淨。等到我們真正想重新回憶過去的時候,最初的那些細節,都已經看不清楚了。像是腦中被人日複一日地插進一張毛玻璃,在數千個日子過去之後,隻剩下模糊的一個現狀輪廓,在記憶裡兀自蒼白着。

  那些翅膀下被溫柔掩藏的輕輕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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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記憶裡最初的上海,是迷人的,旋轉的,光芒萬丈的,冷漠的,龐大的,迷宮一樣的,有距離的,閃動着魔力的城市。

  地鐵帶着白光呼嘯在黑色的地下隧道裡。

  無數寶馬法拉利拉動起炫目的氙氣燈在高架上掠出一道一道發光的長線。

  時尚的白領從地鐵站裡走出來,踩着10厘米高的細跟鞋,面無表情地走進尖銳的金屬大廈。陽光照在他們外套上的名牌LOGO上,閃閃發光。

  小說裡頻繁出現的星巴克和法國梧桐,在上海的土地上密密麻麻地出現。

  但很多年過去之後的上海,卻漸漸露出不一樣的面容。弄堂裡的霧氣被晨光照散,有燙着卷發的中年婦女,拿着痰盂去廁所,身上的睡衣在經過反複的漿洗之後顔色褪盡。

  哪怕是在外灘,也有路邊昏暗的燈光下,隻有一平方米的賣香煙的店鋪。裡面永遠有一個穿着黑色棉襖的中年男人,借着微弱的光線在看《新民晚報》。

  人民廣場上還是有很多很多提着塑料編織袋的外鄉人。他們圍在人民廣場的噴泉周圍,眯起眼睛看廣場上飛過的鴿群。

  江邊淩晨的朦胧光線裡,有年邁的大爺縮在棉襖裡,守着天價的高檔公寓小區。溫度被江面的寒風吹卷幹淨。他半眯起來的眼睛裡,歲月轟然無聲地吹散。

  這也是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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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看着這些文字的你們,也就是十年前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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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所謂夢想的東西,被歲月打上一枚又一枚的标簽。像是機場傳送帶上被運送出來的行李箱,被灰塵撫摩出斑駁,被無數航行标記裝點出記憶。

  被閱讀。被記住。被喜歡。被讨厭。被崇拜。被議論。然後再慢慢地被遺忘。

  我們走在這樣一條無聲寂靜的長路上。兩旁的樹木篩灑出的微光,搖晃在我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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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站在新概念的頒獎台上――其實也說不上是頒獎台,隻是在評委席前面的一小塊空地。那是人生裡,第一次有那麼多的閃光燈對着自己閃爍,盡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擡起手來擋住眼睛,在心裡告訴自己要鎮定。

  7年前那個手足無措的少年,突然在麥克風裡聽見自己的名字。

  整整七年過去了,我也不知道現在獲獎的人,是否還是站在當年我們站過的那一條狹窄的地帶上,被所有灼熱的目光注視着。我不知道他們的手是否也和當年的我一樣,牢牢地握着獎杯,微微發抖。也不知道他們是否也是和我當初時一樣,青澀而稚嫩的模樣,卻對未來充滿了種種天真爛漫的幻想。

  他們談起理想的時候,臉上是否有和我當初一樣燦爛的光芒。

  這些都無從知曉。

  就像當年的我,第一次睡在上海的夜晚裡。我窩在木質閣樓的床上,聽見窗外被風卷動的樹葉和淅淅瀝瀝的雨聲。

  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我未來的歲月和人生,已經慢慢地改變了方向。

  有一個巨大而斑駁的未來,正在前面等待着茫然無知的我。就像是誰輕輕地擡起手中的旗幟揮舞了幾下,遠方軌道邊上的那個人,就扳動改變了鐵軌。

  就那樣,前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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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布結果的那天晚上,我用口袋裡剩下的錢去買了張電話卡。

  在路邊走了一會兒遇見一個幹淨的電話亭,于是把卡插進去。先是撥了幾個同學家裡的電話,掩藏不住激動地告訴他們我拿了一等獎。當一個一個同學朋友告訴完之後,我才小心地撥了家裡的号碼。然後聽見媽媽拿起電話激動而期待的聲音。

  我那個時候是哭了。

  我清晰地記得。

  媽媽在電話那邊有沒有哭,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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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盡頭傳來的聲音,像是洪荒年代的箴言。

  那是光與墨的贊美詩篇。

  時間以磨煉的方式,鍛造進我們的身體。我們中的少數幾個,最後變成了閃光的傳奇。

  12

  要經曆過夢想,才能看得清現實。

  要經曆過痛苦,才能感受到幸福。

  要放棄很多的堅持,才能得到微小的回報。

  要褴褛很多年,才可以披挂上那襲寒冷的戰衣。

  要經曆很多很多的失敗,才能站上那一片荒無人煙的寒冷山岡。

  那一片寒冷的高原,星光零散,萬籁俱寂。你可以聽見很多腳下遙遠的喧嚣,和頭頂窒息般龐大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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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在人生的歲月裡,是一段不長不短的時光。人生也就六七個十年。但是在我們的少年歲月裡――那是我們的一整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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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晚上的夢裡,和媽媽一起去爬山。到達山頂之後,在下山的途中,我們卻走散了。之後一直打媽媽的手機,也打不通。後來很多天,我都等在山腳下。夢境裡是寒冷的冬天,後來幾天就開始下起了雪,我想到媽媽在山上,沒有厚的衣服,就開始在夢裡哭起來。

  一直哭醒了之後,就再也停不下來,坐在床上,咧着嘴,用力地哭。沒有什麼聲音,但是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兇腔裡壓抑着的那些沉重的鉛塊一樣的情緒,在無聲的用力哭泣裡,慢慢消失了。

  我是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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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不是當年17歲時寫下的那些矯情的文字,說感覺青春的自己已經老了。那個時候的年少輕愁,被敏感的内心放大着,渲染着,恨不得全世界的人和自己一起來分享這些微小的悲傷。而真正到長大之後,被歲月和現實摩擦得千瘡百孔,在無數的刀光劍影下勉強地站直了身子,才發現年少時那些為賦新詞強說的愁緒,就像是清晨的薄霧,被風一吹就會消散。

  而随後真正到來的黑暗般的巨大壓力,才讓年輕的身軀變得挺拔。

  開始害怕變老,開始害怕歲月的消逝,開始擔心父母的健康,開始不再喜歡光怪陸離的夜生活。

  開始喜歡安靜地花一整個下午看書,開始注意身體。開始想念父母,開始擔心時間不夠和他們相聚。開始遺憾人一生隻有一輩子拿來消耗。

  這些,都在青春消逝之後的歲月裡,接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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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面臨當初的選擇,重新與酸澀發脹的年少歲月對峙。

  河對面的那個沉默的少年,擡起手擦了擦眼睛。

  他想要對我說話。

  我曾經在夢裡無數次地看見了這樣的場景,但是卻總是忘記了夢裡我的反應和情緒。

  夢裡卷動的大霧,讓人把内心全部包裹起來。

  曾經的年少無知,曾經的沖動夢想,都被時間的大手輕輕地擦去了。

  剩下對岸蒼白的少年。

  他的眼睛依然閃亮着如同燦爛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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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茫然的看不清道路的未來,與昏黃的消失了痕迹的過去。

  其實都一樣令人沉默。

  他們說,完全忘記過去的人,才會一點也不懼怕将來。

  而我的過去,我的沿路,我的軌迹,都在閃光燈的捕捉下,放大在每一個人的面前。

  被關注着,一路跌跌撞撞地前進。

  被關注着,一步一步走向更加寒冷空曠的高原。

  在每一步的背後,都有無數雙閃動的眼睛,它們在為我歎息,喝彩,歡呼,悲傷。

  在無數的目光裡,我終于站在了白色的荒原。

  但是我也相信,在漫長的未來,會有更加燦爛的光線穿過厚厚的烏雲投射到我的身上。

  頭頂窒息一樣龐大的寂靜,也會被更清亮的歌聲所取代。太陽下在我身後投射出的長長的陰影,那是十年以來,墨迹的縮寫。

  那道光影的背後,是我們所一直稱呼的,痛苦與喜悅參半的,成長骊歌。

  ――以此文送給新概念十周年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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