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時李逵挺着樸刀來鬥李雲,兩個就官路旁邊鬥了五七合,不分勝敗。朱富便把樸刀去中間隔開,叫道:“且不要鬥,都聽我說。”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師父聽說,小弟多蒙錯愛,指教槍棒,非不感恩。隻是我哥哥朱貴現在梁山泊做了頭領,今奉及時雨宋公明将令,着他來照管李大哥。不争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見得宋公明?因此做下這場手段。卻才李大哥乘勢要壞師父,卻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隻殺了這些士兵。我們本待去得遠了,猜道師父回去不得,必來趕我。小弟又想師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師父,你是個精細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殺害了許多人性命,又走了黑旋風,你怎生回去見得知縣?你若回去時,定吃官司,又無人來相救,不如今日和我們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夥。未知尊意若何?”李雲尋思了半晌,便道:“賢弟,隻怕他那裡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師父,你如何不知山東及時雨大名,專一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李雲聽了,歎口氣道:“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隻喜得我又無妻小,不怕吃官司拿了,隻得随你們去休。”李逵便笑道:“我哥哥,你何不早說?”便和李雲剪拂了。這李雲不曾娶老小,亦無家當,當下三人合作一處,來趕車子,半路上朱貴接見了大喜。四籌好漢跟了車仗便行,于路無話。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着馬麟、鄭天壽,都相見了,說道:“晁、宋二頭領又差我兩個下山來探聽你消息。今既見了,我兩個先去回報。”當下二人先上山來報知。
次日,四籌好漢帶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義廳來。朱貴向前,先引李雲拜見晁、宋二頭領,相見衆好漢,說道:“此人是沂水縣都頭,姓李,名雲,綽号青眼虎。”次後朱貴引朱富參拜衆位說道:“這是舍弟朱富,綽号笑面虎。”都相見了。李逵拜了宋江,給還了兩把闆斧,訴說取娘至沂嶺,被虎吃了,因此殺了四虎。又說假李逵剪徑被殺一事。衆人大笑。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殺了四個猛虎,今日山寨裡又添得兩個活虎,正宜作慶。”衆多好漢大喜,便教殺羊宰馬,做筵席慶賀兩個新到頭領。晁蓋便叫去左邊白勝上首坐定。
吳用道:“近來山寨十分興旺,感得四方豪傑望風而來,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衆弟兄之福也。然是如此,還請朱貴仍複掌管山東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小,另撥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業大了,非同舊日,可再設三處酒館,專一探聽吉兇事情,往來義士上山。如若朝廷調遣官兵捕盜,可以報知如何進兵,好做準備。西山地面廣闊,可令童威、童猛弟兄帶領十數個火伴那裡開店;令李立帶十數個火家去山南邊那裡開店;令石勇也帶十來個伴當去北山那裡開店。仍複都要設立水亭号箭,接應船隻,但有緩急軍情,飛捷報來。山前設置三座大關,專令杜遷總行守把。但有一應委差,不許調遣,早晚不得擅離。又令陶宗旺把總監工,掘港汊,修水路,開河道,整理宛子城垣,修築山前大路。他原是莊戶出身,修理久慣。令蔣敬掌管庫藏倉廒,支出納入,積萬累千,書算帳目。令蕭讓設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關把隘,許多行移關防文約,大小頭領号數。煩令金大堅刊造雕刻一應兵符、印信、牌面等項。令侯健管造衣袍铠甲五方旗号等件。令李雲監造梁山泊一應房舍、廳堂。令馬麟監管修造大小戰船。令宋萬、白勝去金沙灘下寨。令王矮虎、鄭天壽去鴨嘴灘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錢糧,呂方、郭盛于聚義廳兩邊耳房安歇。令宋清專管筵宴。”都分撥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話下。梁山泊自此無事,每日隻是操練人馬,教演武藝。水寨裡頭領都教習駕船,水,船上厮殺,亦不在話下。
忽一日,宋江與晁蓋、吳學究并衆人閑話道:“我等弟兄衆位今日都共聚大義,隻有公孫一清不見回還。我想他回薊州探母參師,期約百日便回,今經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來。可煩戴宗兄弟與我去走一遭,探聽他虛實下落,如何不來。”戴宗願往。宋江大喜,說道:“隻有賢弟去得快,旬日便知信息。”當日戴宗别了衆人,次早打扮做承局,下山去了。正是:
雖為走卒,不占軍班。一生常作異鄉人,兩腿欠他行路債。監司出入,皂花藤杖挂宣牌;帥府行軍,黃色絹旗書令字。家居千裡,日不移時;緊急軍情,時不過刻。早向山東餐黍米,晚來魏府吃鵝梨。
且說戴宗自離了梁山泊,取路望薊州來。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來,于路隻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來到沂水縣界,隻聞人說道:“前日走了黑旋風,傷了好多人,連累了都頭李雲不知去向,至今無獲處。”戴宗聽了冷笑。
當日正行之次,隻見遠遠地轉過一個人來,手裡提着一根渾鐵筆管槍。那人看見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腳叫一聲:“神行太保!”戴宗聽得,回過臉來,定睛看時,見山坡下小徑邊立着一個大漢,生得頭圓耳大,鼻直口方,眉秀目疏,腰細膀闊。戴宗連忙回轉身來問道:“壯士素不曾拜識,如何呼喚賤名?”那漢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槍,便拜倒在地。戴宗連忙扶住答禮,問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漢道:“小弟姓楊,名林,祖貫彰德府人氏,多在綠林叢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錦豹子楊林。數月之前,路上酒肆裡遇見公孫勝先生,同在店中吃酒相會,備說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賢納士,如此義氣,寫下一封書,教小弟自來投大寨入夥,隻是不敢輕易擅進。公孫先生又說:‘李家道口舊有朱貴開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夥的人。山寨中亦有一個招賢飛報頭領,喚做神行太保戴院長,日行八百裡路,’今見兄長行步非常,因此喚一聲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無心得遇。”戴宗道:“小可特為公孫勝先生回薊州去,杳無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将令,差遣來薊州探聽消息,尋取公孫勝還寨,不期卻遇足下。”楊林道:“小弟雖是彰德府人,這薊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棄,就随侍兄長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實是萬幸。尋得公孫先生見了,一同回梁山泊去未遲。”楊林見說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結拜為兄。
戴宗收了甲馬,兩個緩緩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楊林置酒請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葷。”兩個隻買些素馔相待。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飯,收拾動身。楊林便問道:“兄長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走得上?隻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帶得人同走。我把兩個甲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來,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趕得我走?”楊林道:“隻恐小弟是凡胎濁骨,比不得兄長神體。”戴宗道:“不妨,我這法,諸人都帶得。作用了時,和我一般行。隻是我自吃素,并無妨礙。”當時取兩個甲馬,替楊林縛在腿上,戴宗也隻縛了兩個,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氣在上面,兩個輕輕地走了去,要緊要慢,都随着戴宗行。兩個于路閑說些江湖上的事,雖隻見緩緩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
兩個行到巳牌時分,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四圍都是高山,中間一條驿路。楊林卻自認得,便對戴宗說道:“哥哥,此間地名喚做飲馬川,前面兀那高山裡常常有大夥在内,近日不知如何。因為山勢秀麗,水繞峰環,以此喚做飲馬川。”兩個正來到山邊時,隻聽得忽地一聲鑼響,戰鼓亂鳴,走出一二百小喽啰,攔住去路,當先擁着兩籌好漢,各挺一條樸刀,大喝道:“行人須住腳。你兩個是甚麼鳥人?那裡去的?會事的快把買路錢來,饒你兩個性命!”楊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結果那呆鳥。”拈着筆管槍搶将入去。那兩個好漢見他來得兇,走近前來看了。上首的那個便叫道:“且不要動手,兀的不是楊林哥哥麼!”楊林見了,卻才認得。上首那個大漢提着軍器向前剪拂了,便喚下首這個長漢都來施禮罷。楊林請過戴宗說道:“兄長且來和這兩個弟兄相見。”戴宗問道:“這兩個壯士是誰?如何認得賢弟?”楊林便道:“這個認得小弟的好漢,他原是蓋天軍襄陽府人氏,姓鄧,名飛。為他雙睛紅赤,江湖上人都喚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條鐵鍊,人皆近他不得。多曾合夥,一别五年,不曾見面,誰想今日卻在這裡相遇着!”鄧飛便問道:“楊林哥哥,這位兄長是誰,必不是等閑人也。”楊林道:“我這仁兄,是梁山泊好漢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鄧飛聽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長,能行八百裡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兩個頭領慌忙剪拂道:“平日隻聽得說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識尊顔!”戴宗看那鄧飛時,生得如何?有詩為證:
原是襄陽閑撲漢,江湖飄蕩不思歸。多餐人肉雙睛赤,火眼狻猊是鄧飛。
當下二位壯士施禮罷,戴宗又問道:“這位好漢高姓大名?”鄧飛道:“我這兄弟,姓孟,名康,祖貫是真定州人氏,善造大小船隻。原因押送花石綱,要造大船,嗔怪這提調官催并責罰他,把本官一時殺了,棄家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長大白淨,人都見他一身好肉體,起他一個綽号,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見說大喜。看那孟康時怎生模樣,有詩為證:
能攀強弩沖頭陣,善造艨艟越大江。直州妙手樓船匠,白玉幡竿是孟康。
當時戴宗見了二人,心中甚喜,四籌好漢說話間,楊林問道:“二位兄弟在此聚義幾時了?”鄧飛道:“不瞞兄長說,也有一年多了。隻半載前在這直西地面上遇着一個哥哥,姓裴,名宣,祖貫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出身,極好刀筆,為人忠直聰明,分毫不肯苟且,本處人都稱他鐵面孔目。亦會拈槍使棒,舞劍掄刀,智勇足備。為因朝廷除将一員貪濫知府到來,把他尋事刺配沙門島,從我這裡經過,被我們殺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三二百人。這裴宣極使得好雙劍,讓他年長,現在山寨中為主。煩請二位義士同往小寨,相會片時。”便叫小喽啰牽過馬來,請戴宗、楊林都上了馬,四騎馬望山寨來。行不多時,早到寨前,下了馬,裴宣已有人報知,連忙出寨,降階而接。戴宗、楊林看裴宣時,果然好表人物,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穩,心中暗喜。有詩為證:
問事時巧智心靈,落筆處神号鬼哭。心平恕毫發無私,稱裴宣鐵面孔目。
當下裴宣邀請二位義士到聚義廳上,俱各講禮罷,謙讓戴宗正面坐了,次是裴宣、楊林、鄧飛、孟康,五籌好漢,賓主相待,坐定筵宴,當日大吹大擂飲酒。看官聽說,這也都是地煞星之數,時節到來,天幸自然義聚相逢,有詩為證:
豪傑遭逢信有因,連環鈎鎖共相尋。漢廷将相由屠釣,莫怪梁山錯用心。
衆人飲酒中間,戴宗在筵上說起晁、宋二頭領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四方豪傑,待人接物,一團和氣,仗義疏财,許多好處。衆頭領同心協力,八百裡梁山泊如此雄壯,中間宛子城、蓼兒窪,四下裡都是茫茫煙水,更有許多兵馬,何愁官兵來到。隻管把言語說他三個。裴宣回道:“小弟寨中也有三百來人馬,财賦亦有十餘輛車子,糧食草料不算,倘若仁兄不棄微賤時,引薦于大寨入夥,願聽号令效力。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物,并無異心。更得諸公相助,如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楊林去薊州見了公孫勝先生回來,那時一同扮做官軍,星夜前往。”衆人大喜。酒至半酣,移去後山斷金亭上,看那飲馬川景緻吃酒,端的好個飲馬川。但見:
一望茫茫野水,周回隐隐青山。幾多老樹映殘霞,數片彩雲飄遠岫。荒田寂寞,應無稚子看牛;古渡凄涼,那得奚人飲馬。隻好強人安寨栅,偏宜好漢展旌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