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李逵自到潤州為都統制,隻是心中悶倦,與衆終日飲酒,隻愛貪杯。聽得宋江差人到來有請,李逵道:“哥哥取我,必有話說。”便同幹人下了船,直到楚州,徑入州治,拜見宋江罷。宋江道:“兄弟,自從分散之後,日夜隻是想念衆人。吳用軍師,武勝軍又遠,花知寨在應天府,又不知消耗。隻有兄弟在潤州鎮江較近,特請你來商量一件大事。”李逵道:“哥哥,甚麼大事?”宋江道:“你且飲酒!”宋江請進後廳,現成杯盤,随即管待李逵,吃了半晌酒食。将至半酣,宋江便道:“賢弟不知,我聽得朝廷差人赍藥酒來,賜與我吃,如死,卻是怎的好?”李逵大叫一聲:“哥哥,反了罷!”宋江道:“兄弟,軍馬盡都沒了,兄弟們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道:“我鎮江有三千軍馬,哥哥這裡楚州軍馬,盡點起來,并這百姓,都盡數起去,并氣力招軍買馬殺将去!隻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強似在這奸臣們手下受氣!”宋江道:“兄弟且慢着,再有計較。”原來那接風酒内,已下了慢藥。當夜李逵飲酒了,次日,具舟相送。李逵道:“哥哥幾時起義兵,我那裡也起軍來接應。”宋江道:“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賜藥酒與我服了,死在旦夕。我為人一世,隻主張‘忠義’二字,不肯半點欺心。今日朝廷賜死無辜,甯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我死之後,恐怕你造反,壞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義之名。因此,請将你來,相見一面。昨日酒中,已與了你慢藥服了,回至潤州必死。你死之後,可來此處楚州南門外,有個蓼兒窪,風景盡與梁山泊無異,和你陰魂相聚。我死之後,屍首定葬于此處,我已看定了也!”言訖,堕淚如雨。李逵見說,亦垂淚道:“罷,罷,罷!生時伏侍哥哥,死了也隻是哥哥部下一個小鬼!”言訖淚下,便覺道身體有些沉重。當時灑淚,拜别了宋江下船。回到潤州,果然藥發身死。李逵臨死之時,囑咐從人:“我死了,可千萬将我靈柩去楚州南門外蓼兒窪和哥哥一處埋葬。”囑罷而死。從人置備棺椁盛貯,不負其言,扶柩而往。
再說宋江自從與李逵别後,心中傷感,思念吳用、花榮,不得會面。是夜藥發臨危,囑咐從人親随之輩:“可依我言,将我靈柩,安葬此間南門外蓼兒窪高原深處,必報你衆人之德。乞依我囑!”言訖而逝。宋江從人置備棺椁,依禮殡葬。楚州官吏聽從其言,不負遺囑,當與親随人從、本州吏胥老幼,扶宋公明靈柩,葬于蓼兒窪。數日之後,李逵靈柩,亦從潤州到來,葬于宋江墓側,不在話下。且說宋清在家患病,聞知家人回來,報說哥哥宋江已故在楚州,病在郓城,不能前來津送。後又聞說葬于本州南門外蓼兒窪,隻令得家人到來祭祀,看視墳茔,修築完備,回複宋清,不在話下。
卻說武勝軍承宣使軍師吳用,自到任之後,常常心中不樂,每每思念宋公明相愛之心。忽一日,心情恍惚,寝寐不安。至夜,夢見宋江、李逵二人,扯住衣服,說道:“軍師,我等以忠義為主,替天行道,于心不曾負了天子。今朝廷賜飲藥酒,我死無辜。身亡之後,現已葬于楚州南門外蓼兒窪深處。軍師若想舊日之交情,可到墳茔,親來看視一遭。”吳用要問備細,撒然覺來,乃是南柯一夢。吳用淚如雨下,坐而待旦。得了此夢,寝食不安。次日,便收拾行李,徑往楚州來。不帶從人,獨自奔來。前至楚州,果然宋江已死,隻聞彼處人民無不嗟歎。吳用安排祭儀,直至南門外蓼兒窪,尋到墳茔,置祭宋公明、李逵,就于墓前,以手掴其墳冢,哭道:“仁兄英靈不昧,乞為昭鑒。吳用是一村中學究,始随晁蓋,後遇仁兄,救護一命,坐享榮華。到今數十餘載,皆賴史之德。今日既為國家而死,托夢顯靈與我,兄弟無以報答,願得将此良夢,與仁兄同會于九泉之下。”言罷痛哭。正欲自缢,隻見花榮從船上飛奔到于墓前,見了吳用,各吃一驚。吳學究便問道:“賢弟在應天府為官,緣何得知宋兄已喪?”花榮道:“兄弟自從分散到任之後,無日身心得安,常想念衆兄之情。因夜得一異夢,夢見宋公明哥哥和李逵前來,扯住小弟,訴說朝廷賜飲藥酒鸩死,現葬于楚州南門外蓼兒窪高原之上。兄弟如不棄舊,可到墳前,看望一遭。因此,小弟擲了家間,不避驅馳,星夜到此。”吳用道:“我得異夢,亦是如此,與賢弟無異,因此而來。今得賢弟到此最好,吳某心中想念宋公明恩義難舍,交情難報,正欲就此處自缢而死,魂魄與仁兄同聚一處。身後之事,托與賢弟。”花榮道:“軍師既有此心,小弟便當随從,亦與仁兄同歸一處。”似此真乃死生契合者也。有詩為證:
紅蓼窪中托夢長,花榮吳用各悲傷。一腔義皿元同有,豈忍田橫獨喪亡?
吳用道:“我指望賢弟看見我死之後,葬我于此,你如何也行此事?”花榮道:“小弟尋思宋兄長仁義難舍,恩念難忘。我等在梁山泊時,已是大罪之人,幸然不死。累累相戰,亦為好漢。感得天子赦罪招安,北讨南征,建立功勳。今已姓揚名顯,天下皆聞。朝廷既已生疑,必然來尋風流罪過。倘若被他奸謀所施,誤受刑戮,那時悔之無及。如今随仁兄同死于黃泉,也留得個清名于世,屍必歸墳矣!”吳用道:“賢弟,你聽我說,我已單身,又無家眷,死卻何妨?你今現有幼子嬌妻,使其何依?”花榮道:“此事不妨,自有囊箧足以糊口。妻室之家,亦自有人料理。”兩個大哭一場,雙雙懸于樹上,自缢而死。船上從人久等,不見本官出來,都到墳前看時,隻見吳用、花榮,自缢身死。慌忙報與本州官僚,置備棺椁,葬于蓼兒窪宋江墓側,宛然東西四丘。楚州百姓,感念宋江仁德,忠義兩全,建立祠堂,四時享祭,裡人祈禱,無不感應。
且不說宋江在蓼兒窪累累顯靈,所求立應。卻說道君皇帝,在東京内院。自從賜禦酒與宋江之後,聖意累累設疑,又不知宋江消息,常隻挂念于懷。每日被高俅、楊戬議論奢華受用所惑,隻要閉塞賢路,謀害忠良。忽然一日,上皇在内宮閑玩,猛然思想起李師師,就從地道中,和兩個小黃門,徑來到他後園中,拽動鈴索。李師師慌忙迎接聖駕,到于卧房内坐定。上皇便叫前後關閉了門戶。李師師盛妝向前起居已罷,天子道:“寡人近感微疾,現令神醫安道全看治,有數十日不曾來與愛卿相會,思慕之甚!今一見卿,朕懷不勝悅樂!”李師師奏道:“深蒙陛下眷愛之心,賤人愧感莫盡!”房内鋪設酒肴,與上皇飲酌取樂。才飲過數杯,隻見上皇神思困倦。點的燈燭熒煌,忽然就房裡起一陣冷風,上皇見個穿黃衫的立在面前。上皇驚起問道:“你是甚人,直來到這裡?”那穿黃衫的人奏道:“臣乃是梁山泊宋江部下神行太保戴宗。”上皇道:“你緣何到此?”戴宗奏道:“臣兄宋江,隻在左右,啟請陛下車駕同行。”上皇曰:“輕屈寡人車駕何往?”戴宗道:“自有清秀好去處,請陛下遊玩。”上皇聽罷此語,便起身随戴宗出得後院來,見馬車足備,戴宗請上皇乘馬而行。但見如雲似霧,耳聞風雨之聲,到一個去處。但見:
漫漫煙水,隐隐雲山。不觀日月光明,隻見水天一色。紅瑟瑟滿目蓼花,綠依依一洲蘆葉。雙雙鴻雁,哀鳴在沙渚矶頭;對對脊鳥鴿,倦宿在敗荷汀畔。霜楓簇簇,似離人點染淚波;風柳疏疏,如怨婦蹙颦眉黛。淡月寒星長夜景,涼風冷露九秋天。
當下上皇在馬上觀之不足,問戴宗道:“此是何處,要寡人到此?”戴宗指着山上關路道:“請陛下行去,到彼便知。”皇上縱馬登山,行過三重關道,至第三座關前,見有上百人,俯伏在地,盡是披袍挂铠、戎裝革帶,金盔金甲之将。皇上大驚,連問道:“卿等皆是何人?”隻見為頭一個,鳳翅金盔,錦袍金甲,向前奏道:“臣乃梁山泊宋江是也。”上皇曰:“寡人已教卿在楚州為安撫使,卻緣何在此?”宋江奏道:“臣等謹請陛下到忠義堂上,容臣細訴衷曲枉死之冤。”上皇到忠義堂前下馬,上堂坐定,看堂下時,煙霧中拜伏着許多人。皇上猶豫不定。隻見為首的宋江上階,跪膝向前,垂淚啟奏。皇上道:“卿何故淚下?”宋江奏道:“臣等雖曾抗拒天兵,素秉忠義,并無分毫異心。自從奉陛下敕命招安之後,先退遼兵,次平三寇,弟兄手足,十損其八。臣蒙陛下命守楚州,到任已來,與軍民水米無交,天地共知。今陛下賜臣藥酒,與臣服吃,臣死無憾。但恐李逵懷恨,辄起異心。臣特令人去潤州喚李逵到來,親與藥酒鸩死。吳用、花榮,亦為忠義而來,在臣冢上,俱皆自缢而亡。臣等四人,同葬天楚州南門外蓼兒窪。裡人憐憫,建立祠堂于墓前。今臣等陰魂不散,俱聚于此,伸告陛下,訴平生衷曲,始終無異。乞陛下聖鑒。”皇上聽了大驚曰:“寡人親差天使,親賜黃封禦酒,不知是何人換了藥酒賜卿?”宋江奏道:“陛下可問來使,便知奸弊所出。”上皇看見三關寨栅雄壯,慘然問曰:“此是何所,卿等聚會于此?”宋江奏曰:“此是臣等舊日聚義梁山泊也。”上皇又曰:“卿等已死,當往受生,何故相聚于此?”宋江奏道:“天帝哀憐臣等忠義,蒙玉帝符牒敕命,封為梁山泊都土地。衆将已會于此,有屈難伸,特令戴宗屈萬乘之主,親臨水泊,懇告平日衷曲。”上皇曰:“卿等何不詣九重深院,顯告寡人?”宋江奏道:“臣乃幽陰魂魄,怎得到鳳阙龍樓?今者陛下出離宮禁,屈邀至此。”上皇曰:“寡人可以觀玩否?”宋江等再拜謝恩。上皇下堂,回首觀看堂上牌額,大書“忠義堂”三字,上皇點頭下階。忽見宋江背後轉過李逵,手搦雙斧,厲聲高叫道:“皇帝,皇帝!你怎地聽信四個賊臣挑撥,屈壞了我們性命?今日既見,正好報仇!”黑旋風說罷,掄起雙斧,徑奔上皇。天子吃這一驚,撒然覺來,乃是南柯一夢,渾身冷汗。閃開雙眼,見燈燭熒煌,李師師猶然未寝。上皇問曰:“寡人恰在何處去來?”李師師奏道:“陛下适間伏枕而卧。”上皇卻把夢中神異之事,對李師師一一說知,李師師又奏曰:“凡人正直者,必然為神。莫非宋江端的已死,是他故顯神靈,托夢與陛下?”上皇曰:“寡人來日,必當舉問此事。若是如果死了,必須與他建立廟宇,敕封烈侯。”李師師奏曰:“若聖上果然加封,顯陛下不負功臣之德。”上皇當夜嗟歎不已。
次日臨朝,傳聖旨,會群臣于偏殿。當有蔡京、童貫、高俅、楊戬等,隻慮恐聖上問宋江之事,已出宮去了。隻有宿太尉等幾位大臣,在彼侍側,上皇便問宿元景曰:“卿知楚州安撫宋江消息否?”宿太尉奏道:“臣雖一向不知宋安撫消息,臣昨夜得一異夢,甚是奇怪。”上皇曰:“卿得異夢,可奏與寡人知道。”宿太尉奏曰:“臣夢見宋江,親到私宅,戎裝帻帶,頂盔明甲,見臣訴說,陛下以藥酒見賜而亡。楚人憐其忠義,葬在楚州南門外蓼兒窪内,建立祠堂,四時享祭。”上皇聽罷,便點頭道:“此誠異事。與朕夢一般。”又吩咐宿元景道:“卿可差心腹之人,往楚州體察此事,有無急來回報。”宿太尉道:“是。”便領了聖旨,自出宮禁。歸到私宅,便差心腹之人,前去楚州探聽宋江消息,不在話下。
次日,上皇駕坐文德殿,見高俅、楊戬在側,聖旨問道:“汝等省院,近日知楚州宋江消息否?”二人不敢啟奏,各言不知。上皇輾轉心疑,龍體不樂。
且說宿太尉幹人,已到楚州打探回來,備說宋江蒙禦賜飲藥酒而死。已喪之後,楚人感其忠義,今葬于楚州蓼兒窪高山之上。更有吳用、花榮、李逵三人,一處埋葬。百姓哀憐,蓋造祠堂于墓前,春秋祭賽,虔誠奉祀,士庶祈禱,極有靈驗。宿太尉聽了,慌忙引領幹人入内,備将此事,回奏天子。上皇見說,不勝傷感。次日早朝,天子大怒,當百官前,責罵高俅、楊戬:“敗國奸臣,壞寡人天下!”二人俯伏在地,叩頭謝罪。蔡京、童貫亦向前奏道:“人之生死,皆由注定。省院未有來文,不敢妄奏。昨夜楚州才有申文到院,臣等正欲啟奏。”上皇終被四賊曲為掩飾,不加其罪,當即喝退高俅、楊戬,便教追要原赍禦酒使臣。不期天使自離楚州回還,已死于路。
宿太尉次日見上皇于偏殿,再以宋江忠義顯靈之事,奏聞天子。上皇準宣宋江親弟宋清,承襲宋江名爵。不期宋清已感風疾在身,不能為官,上表辭謝,隻願郓城為農。上皇憐其孝道,賜錢十萬貫,田三千畝,以贍其家。待有子嗣,朝廷錄用。後來宋清生一子宋安平,應過科舉,官至秘書學士,這是後話。
再說上皇具宿太尉所奏,親書聖旨,敕封宋江為忠烈義濟靈應侯,仍敕賜錢于梁山泊,起蓋廟宇,大建祠堂,妝塑宋江等殁于王事諸多将佐神像。敕賜殿宇牌額,禦筆親書“靖忠之廟”。濟州奉敕,于梁山泊起造廟宇。但見:
金釘朱戶,玉柱銀門。畫棟雕梁,朱檐碧瓦。綠欄幹低繞軒窗,繡簾幕高懸寶檻。五間大殿,中懸敕額金書;兩庑長廊,彩畫出朝入相。綠槐影裡,棂星門高接青雲;翠柳陰中,靖忠廟直侵霄漢。黃金殿上,塑宋公明等三十六員天罡正将;兩廊之内,列朱武為頭七十二座地煞将軍。門前侍從猙獰,部下神兵勇猛。紙爐巧匠砌樓台,四季焚燒楮帛。桅竿高豎挂長幡,二社鄉人祭賽。庶民恭禮正神祗,祀典朝參忠烈帝。萬年香火享無窮。千載功勳表史記。
又有絕句一首,詩曰:
天罡盡已歸天界,地煞還應入地中。千古為神皆廟食,萬年青史播英雄。
後來宋公明累累顯靈,百姓四時享祭不絕。梁山泊内祈風得風,禱雨得雨。楚州蓼兒窪亦顯靈驗。彼處人民,重建大殿,添設兩廊,奏請賜額。妝塑神像三十六員于正殿,兩廊仍塑七十二将。年年享祭,萬民頂禮,至今古迹尚存。史官有唐律二首哀挽,詩曰:
莫把行藏怨老天,韓彭赤族已堪憐。一心報國摧鋒日,百戰擒遼破臘年。
煞曜罡星今已矣,讒臣賊子尚依然!早知鸩毒埋黃壤,學取鸱夷範蠡船。
又詩:
生當鼎食死封侯,男子生平志已酬。鐵馬夜嘶山月曉,玄猿秋嘯暮雲稠。
不須出處求真迹,卻喜忠良作話頭。千古蓼窪埋玉地,落花啼鳥總關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