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王慶在龔家村龔端莊院内,乘着那杲日初升,清風徐來的涼晨,在打麥場上柳陰下,點撥龔端兄弟,使拳拽腿,忽的有個大漢子,秃着頭,不帶巾帻,绾個丫髻,穿一領雷州細葛布短敞衫,系一條單紗裙子,拖一雙草涼鞋兒,捏着一把三角細蒲扇,仰昂着臉,背叉着手,擺進來,見是個配軍在那裡點撥。他昨日已知道邙東鎮上有個配軍,赢了使槍棒的,恐龔端兄弟學了筋節,開口對王慶罵道:“你是個罪人,如何在路上挨脫,在這裡哄騙人家子弟?”王慶隻道是龔氏親戚,不敢回答。原來這個人正是東村黃達,他也乘早涼,欲到龔家村西盡頭柳大郎處讨賭帳,聽得龔端村裡吆吆喝喝,他平日欺慣了龔家弟兄,因此徑自闖将進來。龔端見是黃達,心頭一把無明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住,大罵道:“驢牛射出來的賊王八!前日賴了我賭錢,今日又上門欺負人!”黃達大怒罵道:“搗你娘的腸子!”丢了蒲扇,提了拳頭,搶上前,望龔端劈臉便打。王慶聽他兩個出言吐氣,也猜着是黃達了,假意上前來勸,隻一枷,望黃達膀上打去。黃達撲通的攧個腳梢天,掙紮不疊,被龔端、龔正并兩個莊客,一齊上前按住,拳頭腳尖,将黃達脊背、兇脯、肩胛、脅肋、膀子、臉頰、頭額、四肢,無處不着拳腳,隻空得個舌尖兒。當下衆人将黃達踢打一個沒算數,把那葛敞衫、紗裙子,扯的粉碎。黃達口裡隻叫道:“打得好!打得好!”赤條條的一毫絲線兒也沒有在身上,當有防送公人孫琳、賀吉,再三來勸,龔端等方才住手。黃達被他們打壞了,隻在地上喘氣,那裡掙紮得起?龔端叫三四個莊客,把黃達扛到東村半路上草地裡撇下,赤日中曬了半日。黃達那邊的鄰舍莊家出來耘草,遇見了,扶他到家,卧床将息,央人寫了狀詞。去新安縣投遞報辜,不在話下。
卻說龔端等鬧了一個早起,叫莊客搬出酒食,請王慶等吃早膳。王慶道:“那厮日後必來報仇厮鬧。”龔端道:“這賊王八窮出鳥來,家裡隻有一個老婆。左右鄰裡,隻礙他的膂力,今日見那賊王八打壞了,必不肯替他出力氣。若是死了,拼個莊客,償他的命,便吃官司,也說不得。若是不死,隻是個互相厮打的官司。今日全賴師父報了仇,師父且喝杯酒,放心在此,一發把槍棒教導了愚弟兄,必當補報。”龔端取出兩錠銀,各重五兩,送與兩個公人,求他再寬幾日。孫琳、賀吉得了錢,隻得應允。自此一連住了十餘日,把槍棒筋節,盡傳與龔端、龔正。因公人催促起身,又聽得黃達央人到縣裡告準,龔端取出五十兩白銀,送與王慶,到陝州使用。起個半夜,收拾行囊包裹,天未明時,離了本莊。龔端叫兄弟帶了若幹銀兩,又來護送。于路無話,不則一日,來到陝州。孫琳、賀吉帶了王慶到州衙,當廳投下了開封府文牒。州尹看驗明白,收了王慶,押了回文,與兩個公人回去,不在話下。州尹随即把王慶帖發本處牢城營來,公人讨收管回話,又不必說。
當下龔正尋個相識,将些銀兩,替王慶到管營差撥處買上囑下的使用了。那個管營姓張,雙名世開,得了龔正賄賂,将王慶除了行枷,也不打甚麼殺威棒,也不來差他做生活,發下單身房内,由他自在出入。
不覺的過了兩個月,時遇秋深天氣。忽一日,王慶正在單身房裡閑坐,隻見一個軍漢走來說道:“管營相公喚你。”王慶随了軍漢,來到點視廳上磕了頭。管營張世開說道:“你來這裡許多時,不曾差遣你做甚麼。我要買一張陳州來的好角弓。那陳州是東京管下,你是東京人,必知價值真假。”說罷,便向袖中摸出一個紙包兒,親手遞與王慶道:“紋銀二兩,你去買了來回話。”王慶道:“小的理會得。”接了銀子,來到單身房裡,拆開紙包,看那銀子,果是雪去,将等子稱時,反重三四分。王慶出了本營,到府北街市上弓箭鋪中,止用得一兩七錢銀子,買了一張真陳州角弓,将回來,張管營已不在廳上了。王慶将弓交與内宅親随伴當送進去,喜得落了他三錢銀子。明日張世開又喚王慶到點視廳上說道:“你卻幹得事來,昨日買的角弓甚好。”王慶道:“相公須教把火來放在弓廂裡,不住的焙,方好。”張世開道:“這個曉得。”從此張世開日日差王慶買辦食用供應,卻是不比前日發出現銀來,給了一本帳簿,教王慶将日逐買的,都登記在簿上。那行鋪人家,那個肯賒半文?王慶隻得取出己财,買了送進衙門内去。張世開嫌好道歉,非打即罵。及至過了十日,将簿呈遞,禀支價銀,那裡有毫忽兒發出來。如是月餘,被張管營或五棒,或十棒,或二十、或三十,前前後後,總計打了三百餘棒,将兩腿都打爛了,把龔端送的五十兩銀子,賠費得罄盡。
一日,王慶到營西武功牌坊東側首,一個修合丸散、賣飲片、兼内外科、撮熟藥,又賣杖瘡膏藥的張醫生鋪裡,買了幾張膏藥,貼療杖瘡。張醫士一頭與王慶貼膏藥,一頭口裡說道:“張管營的舅爺龐大郎,前日也在這裡取膏藥,貼治右手腕。他說在邙東鎮上跌壞的,咱看他手腕,象個打壞的。”王慶聽了這句話,忙問道:“小人在營中,如何從不曾見面?”張醫士道:“他是張管營小夫人的同胞兄弟,單諱個元字兒。那龐夫人是張管營最得意的。那龐大郎好的是賭錢,又要使槍棒耍子。虧了這個姐驵,常照顧他。”王慶聽了這一段話,九分猜是“前日在柏樹下被俺打的那厮,一定是龐元了,怪道張世開尋罪過擺布俺。”王慶别了張醫士,回到營中,密地與管營的一個親随小厮,買酒買肉的請他,又把錢與他,慢慢的密問龐元詳細。那小厮的說話,與前面張醫士一般,更有兩句備細的話,說道:“那龐元前日在邙東鎮上,被你打壞了,常在管營相公面前恨你。你的毒棒,隻恐兀是不能免哩!”正是:
好勝誇強是禍胎,謙和守分自無災。隻因一棒成仇隙,如今加利奉還來。
當下王慶問了小厮備細,回到單身房裡,歎口氣道:“不怕官,隻怕管。前日偶爾失口,說了那厮,赢了他棒,卻不知道是管營心上人的兄弟。他若擺布得我要緊,隻索逃走他處,再作道理。”便悄地到街坊,買了一把解手尖刀,藏在身邊,以防不測。如此又過十數日,幸得管營不來呼喚,棒瘡也覺好了些。
忽一日,張管營又叫他買兩匹緞子。王慶有事在心,不敢怠惰,急急的到鋪中買了回營。張管營正坐在點視廳上,王慶上前回話。張世開嫌那緞子顔色不好,尺頭又短,花樣又是舊的,當下把王慶大罵道:“大膽的奴才!你是個囚徒,本該差你挑水搬石,或鎖禁在大鍊子上。今日差遣你奔走,是十分擡舉你。你這賊骨頭,卻是不知好歹!”罵得王慶頓口無言,插燭也似磕頭求方便。張世開喝道:“權且寄着一頓棒,速将緞匹換上好的來。限你今晚回話,若稍遲延,你須仔細着那條賊性命!”王慶隻得脫出身上衣服,向解庫中典了兩貫錢,添錢買換了好的緞子,抱回營來。跋涉久了,已是上燈後了,隻見營門閉着。當直軍漢說:“黑夜裡誰肯擔這幹系,放你進去?”王慶分說道:“蒙管營相公遣差的。”那當直軍漢那裡肯聽。王慶身邊尚有剩下的錢,送與當直的,方才放他進去,卻是又被他纏了一回。捧了兩匹緞子,來到内宅門外。那守内宅門的說道:“管營相公和大奶奶厮鬧,在後面小奶奶房裡去了。大奶奶卻是利害得緊,誰敢與你傳話,惹是招非?”王慶思想道:“他限着今晚回話,如何又恁般阻拒我?卻不是故意要害我,明日那頓惡棒怎脫得過?這條性命,一定送在那賊王八手裡,俺被他打了三百餘棒,報答那一棒的仇恨也夠了。前又受了龔正許多銀兩,今日直恁如此翻臉擺布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