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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楊雄醉罵潘巧雲石秀智殺裴如海(1)

水浒傳 施耐庵 5216 2024-01-31 01:07

  話說石秀回來,見收過店面,便要辭别出門,潘公說道:“叔叔且住,老漢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兩夜不曾回家,今日回來,見收拾過了家火什物,叔叔一定心裡隻道是不開店了,因此要去。休說恁地好買賣,便不開店時,也養叔叔在家。不瞞叔叔說,我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個王押司,不幸沒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與他,因此歇了這兩日買賣。明日請下報恩寺僧人來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則個。老漢年紀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發和叔叔說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說時,小人再納定性過幾時。”潘公道:“叔叔今後并不要疑心,隻顧随分且過。”當時吃了幾杯酒,并些素食,收過了杯盤。

  隻見道人挑将經擔到來,鋪設壇場,擺放佛像、供器、鼓钹、鐘磬、香花、燈燭。廚下一面安排齋食。楊雄到申牌時分,回家走一遭,吩咐石秀道:“賢弟,我今夜卻限當牢,不得前來,凡事央你支持則個。”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間兄弟替你料理。”楊雄去了,石秀自在門前照管。沒多時,隻見一個年紀小的和尚揭起簾子入來。石秀看那和尚時,端的整齊。但見:

  一個青旋旋光頭新剃,把麝香松子勻搽;一領黃烘烘直裰初縫,使沉速檀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縷絲縧,系西地買來真紫。光溜溜一雙賊眼,隻睃趁旋主嬌娘;美甘甘滿口甜言,專說誘喪家少婦。淫情發處,草庵中去覓尼姑;色膽動時,方丈内來尋行者。

  那和尚入到裡面,深深地與石秀打個問訊。石秀答禮道:“師父少坐。”随背後一個道人,挑兩個盒子入來,石秀便叫:“丈丈,有個師父在這裡。”潘公聽得,從裡面出來,那和尚便道:“幹爺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開了這些店面,卻沒工夫出來。”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無甚罕物相送,些少挂面,幾包京棗。”老子道:“阿也,甚麼道理,教師父壞鈔!教叔叔收過了。”石秀自搬入去,叫點茶出來,門前請和尚吃。

  隻見那婦人從樓上下來,不敢十分穿重孝,隻是淡妝輕抹,便問:“叔叔,誰送物事來?”石秀道:“一個和尚,叫丈丈做幹爺的送來。”那婦人便笑道:“是師兄海阇黎裴如海,一個老實的和尚。他是裴家絨線鋪裡小官人,出家在報恩寺中。因他師父是家裡門徒,結拜我父做幹爺,長奴兩歲,因此上叫他做師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間你隻聽他請佛念經,有這般好聲音。”石秀道:“原來恁地。”自肚裡已有些瞧科。

  那婦人便下樓來見和尚,石秀卻背叉着手,随後跟出來,布簾裡張看。隻見那婦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來,合掌深深的打個問訊。那婦人便道:“甚麼道理,教師兄壞鈔!”和尚道:“賢妹,些少薄禮微物,不足挂齒。”那婦人道:“師兄何故這般說?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陸堂,也要來請賢妹随喜,隻恐節級見怪。”那婦人道:“家下拙夫卻不恁地計較。老母死時,也曾許下皿盆願心,早晚也要到上刹相煩還了。”和尚道:“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說?但是吩咐如海的事,小僧便去辦來。”那婦人道:“師兄,多與我娘念幾卷經便好。”隻見裡面丫鬟捧茶出來,那婦人拿起一盞茶來,把帕子去茶鐘口邊抹一抹,雙手遞與和尚。那和尚一頭接茶,兩隻眼涎瞪瞪的隻顧看那婦人身上,這婦人也嘻嘻的笑着看這和尚。人道色膽如天,卻不防石秀在布簾裡張見。石秀自肚裡暗忖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幾番見那婆娘常常的隻顧對我說些風話,我隻以親嫂嫂一般相待,原來這婆娘倒不是個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裡,敢替楊雄做個出場,也不見的。”石秀此時已有三分在意了,便揭起布簾,走将出來。那賊秃放下茶盞,便道:“大郎請坐。”這婦人便插口道:“這個叔叔,便是拙夫新認義的兄弟。”那和尚虛心冷氣,動問道:“大郎貴鄉何處?高姓大名?”石秀道:“我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為隻好閑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拚命三郎’。我是個粗鹵漢子,禮數不到,和尚休怪!”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衆僧來赴道場。”相别出門去了。那婦人道:“師兄早來些個。”那和尚應道:“便來了。”婦人送了和尚出門,自入裡面來了。石秀卻在門前低了頭,隻顧尋思。

  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的人,惟和尚色情最緊,為何說這句話?且如俗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皿所生,緣何見得和尚家色情最緊?這上三卷書中所說:“潘驢鄧小閑”,惟有和尚家第一閑。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無俗事所煩,房裡好床好鋪睡着,沒得尋思,隻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說一個财主家,雖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閑事惱心,夜間又被錢物挂念,到三更二更才睡,總有嬌妻美妾,同床共枕,那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們,一日價辛辛苦苦掙紮,早晨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上,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甕看,到底沒顆米,明日又無錢,總然妻子有些顔色,也無些甚麼意興。因此上輸與這和尚們一心閑靜,專一理會這等勾當。那時古人評論到此去處,說這和尚們真個利害,因此蘇東坡學士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轉秃轉毒,轉毒轉秃。”和尚們還有四句言語,道是:

  一個字便是僧,兩個字是和尚,三個字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

  且說這石秀自在門前尋思了半晌,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時,隻見行者先來點燭燒香。少刻,海阇黎引領衆僧卻來赴道場,潘公、石秀接着,相待茶湯已罷。打動鼓钹,歌詠贊揚。隻見海阇黎同一個一般年紀小的和尚做阇黎,播動鈴杵,發牒請佛,獻齋贊供,諸大護法監壇主盟,“追薦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隻見那婦人喬素梳妝,來到法壇上,執着手爐,拈香禮佛。那海阇黎越逞精神,搖着鈴杵,念動真言。這一堂和尚見了楊雄老婆這等模樣,都七颠八倒起來。但見:

  班首輕狂,念佛号不知颠倒;阇黎沒亂,誦真言豈顧高低。燒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燭頭陀,錯拿香盒。宣名表白,大甯國稱做大唐;忏罪通陳,王押司念為押禁。動铙的望空便撇,打钹的落地不知。敲子的軟做一團;擊響磬的酥做一塊。滿堂喧哄,繞席縱橫。藏主心忙,擊鼓錯敲徒弟手;維那眼亂,磬槌打破老僧頭。十年苦行一時休,萬個金剛降不住。

  那衆僧都在法壇上看見了這婦人,自不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時間愚迷了佛性禅心,拴不定心猿意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間難得。石秀卻在側邊看了,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功德,正謂之作福不如避罪。”少間,證盟已了,請衆和尚就裡面吃齋,海阇黎卻在衆僧背後,轉過頭來,看着那婦人嘻嘻的笑,那婆娘也掩着口笑。兩個都眉來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裡,自有五分來不快意。衆僧都坐了吃齋,先飲了幾杯素酒,搬出齋來,都下了襯錢。潘公道:“衆師父飽齋則個。”少刻,衆僧齋罷,都起身行食去了。轉過一遭,再入道場。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隻推肚疼,自去睡在闆壁後了。

  那婦人一點情動,那裡顧的防備人看見,便自去支持。衆僧又打了一回鼓钹動事,把些茶食果品煎點。海阇黎着衆僧用心看經,請天王拜忏,設浴召亡,參禮三寶。追薦到三更時分,衆僧困倦,這海阇黎越逞精神,高聲看誦。那婦人在布簾下看了,欲火熾盛,不覺情動便教丫鬟請海和尚說話。那賊秃慌忙來到婦人面前。這婆娘扯住和尚袖子說道:“師兄明日來取功德錢時,就對爹爹說皿盆願心一事,不要忘了。”和尚道:“小僧記得。隻說要還願,也還了好。”和尚又道:“你家這個叔叔好生利害。”婦人應道:“這個睬他則甚!又不是親骨肉。”海阇黎道:“恁地小僧卻才放心。我隻道是節級的至親兄弟。”兩個又戲笑了一回,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卻在闆壁後假睡,正張得着,都看在肚裡了。當夜五更道場滿散,送佛化紙已了,衆僧作謝回去,那婦人自上樓去睡了。石秀卻自尋思了,氣道:“哥哥恁的豪傑,卻恨撞了這個淫婦。”忍了一肚皮鳥氣,自去作坊裡睡了。

  次日,楊雄回家,俱各不提。飯後楊雄又出去了。隻見海阇黎又換了一套整整齊齊的僧衣,徑到潘公家來。那婦人聽得是和尚來了,慌忙下樓,出來接着,邀入裡面坐地,便叫點茶來。那婦人謝道:“夜來多教師兄勞神,功德錢未曾拜納。”海阇黎道:“不足挂齒。小僧夜來所說皿盆忏願心這一事,特禀知賢妹。要還時,小僧寺裡現在念經,隻要都疏一道就是。”那婦人道:“好,好。”便叫丫鬟請父親出來商量。潘公便出來謝道:“老漢打熬不得,夜來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無人管待,卻是休怪,休怪。”那和尚道:“幹爺正當自在。”那婦人便道:“我要替娘還了皿盆忏舊願,師兄說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答還了。先教師兄去寺裡念經,我和你明日飯罷去寺裡,隻要證明忏疏,也是了當一頭事。”潘公道:“也好,明日隻怕買賣緊,櫃上無人。”那婦人道:“放着石叔叔在家照管,卻怕怎的?”潘公道:“我兒出口為願,明日隻得要去。”那婦人就取些銀子做功果錢,與和尚去,“有勞師兄,莫責輕微,明日準來上刹讨素面吃。”海阇黎道:“謹候拈香。”收了銀子,便起身謝道:“多承布施,小僧将去分俵衆僧,來日專等賢妹來證盟。”那婦人直送和尚到門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裡安歇,起來宰豬趕趁。詩曰:

  古來佛殿有奇逢,偷約歡期情倍濃。也學裴航勤玉杵,巧雲移處鵲橋通。

  卻說楊雄當晚回來安歇,婦人待他吃了晚飯,洗了腳手,卻教潘公對楊雄說道:“我的阿婆臨死時,孩兒許下皿盆經忏願心在這報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兒去那裡證盟酬了便回,說與你知道。”楊雄道:“大嫂,你便自說與我,何妨。”那婦人道:“我對你說,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與你說。”當晚無話,各自歇了。

  次日五更,楊雄起來,自去畫卯,承應官府。石秀起來,自理會做買賣。隻見那婦人起來,濃妝豔飾,打扮得十分濟楚,包了香盒,買了紙燭,讨了一乘轎子。石秀自一早晨顧買賣,也不來管他。飯罷,把丫鬟迎兒也打扮了。巳牌時候,潘公換了一身衣裳,來對石秀道:“相煩叔叔照管門前,老漢和拙女同去還些願心便回。”石秀笑道:“小人自當照管;丈丈但照管嫂嫂,多燒些好香早早來。”石秀自肚裡已知了。

  且說潘公和迎兒跟着轎子一徑望報恩寺裡來。古人有篇偈子說得好,道是:

  朝看釋伽經,暮念華嚴咒。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經咒本慈悲,冤結如何救?照見本來心,方便多竟究。心地若無私,何用求天祐?地獄與天堂,作者還自受。

  這篇言語,古人留下,單說善惡報應,如影随形,既修六度萬緣,當守三歸五戒。叵耐缁流之輩,專為狗彘之行,辱莫前修,遺謗後世。卻說海阇黎這賊秃,單為這婦人結拜潘公做幹爺,隻吃楊雄阻滞礙眼,因此不能夠上手。自從和這婦人結拜起,隻是眉來眼去送情,未見真實的事。因這一夜道場裡,才見他十分有意。期日約定了。那賊秃磨槍備劍,整頓精神,先在山門下伺候,看見轎子到來,喜不自勝,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勞和尚。”那婦人下轎來謝道:“多多有勞師兄。”海阇黎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衆僧都在水陸堂上,從五更起來誦經,到如今未曾住歇,隻等賢妹來證盟,卻是多有功德。”把這婦人和老子一引引到水陸堂上,已自先安排下花果香燭之類,有十數個僧人在彼看經,那婦人都道了萬福,參禮了三寶,海阇黎引到地藏菩薩面前證盟忏悔。通罷疏頭,便化了紙,請衆僧自去吃齋,着徒弟陪侍。

  海和尚卻請:“幹爺和賢妹去小僧房裡拜茶。”一邀把這婦人引到僧房裡深處,預先都準備下了,叫聲:“師哥拿茶來。”隻見兩個侍者捧出茶來,白雪錠器盞内,紅托子,絕細好茶。吃罷,放下盞子,“請賢妹裡面坐一坐。”又引到一個小小閣兒裡,琴光黑漆春台,排幾幅名人書畫,小桌兒上焚一爐妙香。潘公和女兒一台坐了,和尚對席,迎兒立在側邊。那婦人道:“師兄端的是好個出家人去處,清幽靜樂。”海阇黎道:“妹子休笑話,怎生比得貴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師兄一日,我們回去。”那和尚那裡肯,便道:“難得幹爺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齋食已是賢妹做施主,如何不吃箸面了去?師哥快搬來!”說言未了,卻早托兩盤進來,都是日常裡藏下的希奇果子,異樣菜蔬,并諸般素馔之物,擺一春台。那婦人便道:“師兄何必治酒,反來打攪。”和尚笑道:“不成禮數,微表薄情而已。”師哥将酒來斟在杯中。和尚道:“幹爺多時不來,試嘗這酒。”老兒飲罷道:“好酒,端的味重。”和尚道:“前日一個施主家傳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幾瓶來與令婿吃。”老兒道:“甚麼道理?”和尚又勸道:“無物相酬賢妹娘子,胡亂告飲一杯。”兩個小師哥兒輪番篩酒,迎兒也吃勸了幾杯。那婦人道:“酒住,吃不去了。”和尚道:“難得賢妹到此,再告飲幾杯。”潘公叫轎夫入來,各人與他一杯酒吃。和尚道:“幹爺不必記挂,小僧都吩咐了。已着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處吃酒面。幹爺放心,且請開懷自飲幾杯。”原來這賊秃為這個婦人,特地對付下這等有力氣的好酒。潘公吃央不過,多吃了兩杯,當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幹爺去床上睡一睡。”和尚叫兩個師哥隻一扶,把這老兒攙在一個冷淨房裡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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