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春恨,宋玉秋悲,呂虔遺腰下之刀,雷煥失獄中之劍。珠亡照乘,璧碎連城。王恺之珊瑚已毀,無可賠償;裴航之玉杵未逢,難諧歡好。正是鳳落荒坡凋錦羽,龍居淺水失明珠。
這日徐甯正在家中納悶,早飯時分,隻聽得有人扣門。當直的出來問了名姓,入去報道:“有個延安府湯知寨兒子湯隆,特來拜望。”徐甯聽罷,教請進客位裡相見。湯隆見了徐甯,納頭拜下,說道:“哥哥一向安樂?”徐甯答道:“聞知舅舅歸天去了,一者官身羁絆,二乃路途遙遠,不能前來吊問。并不知兄弟信息,一向正在何處?今次自何而來?”湯隆道:“言之不盡,自從父親亡故之後,時乖運蹇,一向流落江湖。今從山東徑來京師,探望兄長。”徐甯道:“兄弟少坐。”便叫安排酒食相待。湯隆去包袱内取出兩錠蒜條金,重二十兩,送與徐甯,說道:“先父臨終之日,留下這些東西,教寄與哥哥做遺念。為因無心腹之人,不曾捎來。今次兄弟特地到京師納還哥哥。”徐甯道:“感承舅舅如此挂念,我又不曾有半分孝順處,怎地報答!”湯隆道:“哥哥休恁地說。先父在日之時,常是想念哥哥這一身武藝。隻恨山遙水遠,不能夠相見一面,因此留這些物與哥哥做遺念。”徐甯謝了湯隆,交收過了,且安排酒來管待。
湯隆和徐甯飲酒中間,徐甯隻是眉頭不展,面帶憂容。湯隆起身道:“哥哥如何尊顔有些不喜?心中必有憂疑不決之事。”徐甯歎口氣道:“兄弟不知,一言難盡,夜來家間被盜。”湯隆道:“不知失去了何物?”徐甯道:“單單隻盜去了先祖留下那副雁翎鎖子甲,又喚做賽唐猊。昨夜失了這件東西,以此心下不樂。”湯隆道:“哥哥那副甲,兄弟也曾見來,端的無比,先父常常稱贊不盡。卻是放在何處被盜了去?”徐甯道:“我把一個皮匣子盛着,拴縛在卧房中梁上,正不知賊人甚麼時候入來盜了去。”湯隆問道:“卻是甚等樣皮匣子盛着?”徐甯道:“是個紅羊皮匣子盛着,裡面又用香綿裹住。”湯隆假意失驚道:“紅羊皮匣子?不是上面有白線刺着綠雲頭如意,中間有獅子滾繡球的?”徐甯道:“兄弟,你那裡見來?”湯隆道:“小弟夜來離城四十裡,在一個村店裡沽些酒吃,見個鮮眼睛黑瘦漢子,擔兒上挑着。我見了,心中也自暗忖道:‘這個皮匣子,卻是盛甚麼東西的?’臨出門時,我問道:‘你這皮匣子作何用?’那漢子應道:‘原是盛甲的,如今胡亂放些衣服。’必是這個人了。我見那厮卻似閃肭了腿的,一步步挨着了走。何不我們追趕他去?”徐甯道:“若是趕得着時,卻不是天賜其便!”湯隆道:“既是如此,不要耽擱,便趕去罷。”
徐甯聽了,急急換上麻鞋,帶了腰刀,提條樸刀,便和湯隆兩個出了東郭門,拽開腳步,迤逦趕來。前面見壁上有白圈酒店裡,湯隆道:“我們且吃碗酒了趕,就這裡問一聲。”湯隆入得門坐下,便問道:“主人家,借問一問,曾有個鮮眼黑瘦漢子,挑個紅羊皮匣子過去麼?”店主人道:“昨夜晚是有這般一個人挑着個紅羊皮匣子過去了。一似腿上吃跌了的,一步一走。”湯隆道:“哥哥,你聽卻如何?”徐甯聽了,做聲不得。
兩個連忙還了酒錢,出門便去。前面又見一個客店,壁上有那白圈,湯隆立住了腳,說道:“哥哥,兄弟走不動了,和哥哥且就這客店裡歇了。明日早去趕。”徐甯道:“我卻是官身,倘或點名不到,官司必然見責,如之奈何?”湯隆道:“這個不用兄長憂心,嫂嫂必自推個事故。”當晚又在客店裡問時,店小二答道:“昨夜有一個鮮眼黑瘦漢子,在我店裡歇了一夜,直睡到今日小日中,方才去了。口裡隻問山東路程。”湯隆道:“恁地可以趕了。明日起個四更,定是趕着,拿住那厮,便有下落。”當夜兩個歇了,次日起個四更,離了客店,又迤逦趕來。湯隆但見壁上有白粉圈兒,便做買酒買食吃了問路,處處皆說得一般。徐甯心中急切要那副甲,隻顧跟随着湯隆趕了去。
看看天色又晚了,望見前面一所古廟,廟前樹下,時遷放着擔兒,在那裡坐地。湯隆看見,叫道:“好了!前面樹下那個,不是哥哥盛甲的匣子?”徐甯見了,搶向前來一把揪住時遷,喝道:“你這厮好大膽!如何盜了我這副甲來!”時遷道:“住,住!不要叫!是我盜了你這副甲來,你如今卻是要怎地?”徐甯喝道:“畜生無禮!倒問我要怎的!”時遷道:“你且看匣子裡有甲也無?”湯隆便把匣子打開看時,裡面卻是空的。徐甯道:“你這厮把我這副甲那裡去了!”時遷道:“你聽我說,小人姓張,排行第一,泰安州人氏,本州有個财主,要結識老種經略相公,知道你家有這副雁翎鎖子甲,不肯貨賣。特地使我同一個李三兩人來你家偷盜,許俺們一萬貫。不想我在你家柱子上跌下來,閃肭了腿,因此走不動。先教李三把甲拿了去,隻留得空匣在此。你若要奈何我時,便到官司,隻是拼着命,就打死我也不招,休想我指出别人來。若還肯饒我官司時,我和你去讨這副甲還你。”徐甯躊躇了半晌,決斷不下。湯隆便道:“哥哥,不怕他飛了去!隻和他去讨甲!若無甲時,須有本處官司告理。”徐甯道:“兄弟也說的是。”三個厮趕着,又投客店裡來歇了。徐甯、湯隆監住時遷一處宿歇。原來時遷故把些絹帛紮縛了腿,隻做閃肭了腿。徐甯見他又走不動,因此十分中隻有五分防他。三個又歇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再行,時遷一路買酒買肉陪告。又行了一日。
次日,徐甯在路上心焦起來,不知畢竟有甲也無。正走之間,隻見路旁邊三四個頭口,拽出一輛空車子,背後一個人駕車,旁邊一個客人,看着湯隆,納頭便拜。湯隆問道:“兄弟因何到此?”那人答道:“鄭州做了買賣,要回泰安州去。”湯隆道:“最好。我三個要搭車子,也要到泰安州去走一遭。”那人道:“莫說三個上車,再多些也不計較。”湯隆大喜,叫與徐甯相見。徐甯問道:“此人是誰?”湯隆答道:“我去年在泰安州燒香,結識得這個兄弟,姓李,名榮,是個有義氣的人。”徐甯道:“既然如此,這張一又走不動,都上車子坐地。”隻叫車客駕車子行。四個人坐在車子上,徐甯問道:“張一,你且說與我那個财主姓名。”時遷吃逼不過,三回五次推托,隻得胡亂說道:“他是有名的郭大官人。”徐甯卻問李榮道:“你那泰安州曾有個郭大官人麼?”李榮答道:“我那本州郭大官人是個上戶财主,專好結識官宦來往,門下養着多少閑人。”徐甯聽罷,心中想道:“既有主坐,必不礙事。”又見李榮一路上說些槍棒,唱幾個曲兒,不覺的又過了一日。
話休絮繁。看看到梁山泊隻有兩程多路,隻見李榮叫車客把葫蘆去沽些酒來,買些肉來,就車子上吃三杯。李榮把出一個瓢來,先傾一瓢,來勸徐甯,徐甯一飲而盡。李榮再叫傾酒,車客假做手脫,把這一葫蘆酒,都傾翻在地下。李榮喝罵車客再去沽些。隻見徐甯口角流涎,撲地倒在車子上了。李榮是誰?卻是鐵叫子樂和。三個從車上跳将下來,趕着車子,直送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裡。衆人就把徐甯扛扶下船,都到金沙灘上岸。宋江已有人報知,和衆頭領下山接着。徐甯此時麻藥已醒,衆人又用解藥解了。徐甯開眼見了衆人,吃了一驚,便問湯隆道:“兄弟,你如何賺我來到這裡?”湯隆道:“哥哥聽我說,小弟今次聞知宋公明招接四方豪傑,因此上在武岡鎮拜黑旋風李逵做哥哥,投托大寨入夥。今被呼延灼用連環甲馬沖陣,無計可破,是小弟獻此鈎鐮槍法,隻除是哥哥會使。由此定這條計:使時遷先來盜了你的甲,卻教小弟賺哥哥上路,後使樂和假做李榮,過山時,下了蒙汗藥,請哥哥上山來坐把交椅。”徐甯道:“都是兄弟送了我也!”宋江執杯向前陪告道:“現今宋江暫居水泊,專待朝廷招安,盡忠竭力報國,非敢貪财好殺,行不仁不義之事。萬望觀察憐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林沖也來把盞陪話道:“小弟亦在此間,多說兄長清德,休要推卻。”徐甯道:“湯隆兄弟,你卻賺我到此,家中妻子,必被官司擒捉,如之奈何!”宋江道:“這個不妨。觀察放心,隻在小可身上,早晚便取寶眷到此完聚。”晁蓋、吳用、公孫勝都來與徐甯陪話,安排筵席作慶。一面選揀精壯小喽啰,學使鈎鐮槍法,一面使戴宗和湯隆星夜往東京,搬取徐甯老小。旬日之間,楊林自颍州取到彭玘老小,薛永自東京取到淩振老小,李雲收買到五車煙火、藥料回寨。更過數日,戴宗、湯隆取到徐甯老小上山。
徐甯見了妻子到來,吃了一驚,問是如何便到得這裡。妻子答道:“自你轉背,官司點名不到,我使了些金銀首飾,隻推道患病在床,因此不來叫喚。忽見湯叔叔赍着雁翎甲來說道:‘甲便奪得來了,哥哥隻是于路染病,将次死在客店裡,叫嫂嫂和孩兒便來看視。’把我賺上車子,我又不知路徑,迤逦來到這裡。”徐甯道:“兄弟,好卻好了。隻可惜将我這副甲陷在家裡了。”湯隆笑道:“好教哥哥歡喜,打發嫂嫂上車之後,我便複翻身去賺了這甲,誘了這兩個丫鬟,收拾了家中應有細軟,做一擔兒挑在這裡。”徐甯道:“恁地時,我們不能夠回東京去了。”湯隆道:“我又教哥哥再知一件事:來在半路上,撞見一夥客人,我把哥哥的雁翎甲穿了,搽畫了臉,說哥哥名姓,劫了那夥客人的财物。這早晚東京已自遍行文書,捉拿哥哥。”徐甯道:“兄弟,你也害得我不淺!”晁蓋、宋江都來陪話道:“若不是如此,觀察如何肯在這裡住?”随即撥定房屋,與徐甯安頓老小。衆頭領且商議破連環馬軍之法。
此時雷橫監造鈎鐮槍已都完備。宋江、吳用等啟請徐甯,教衆軍健學使鈎鐮槍法。徐甯道:“小弟今當盡情剖露,訓練衆軍頭目,揀選身材長壯之士。”衆頭領都在聚義廳上看徐甯選軍,說那個鈎鐮槍法。有分教:三千甲馬登時破,一個英雄指日降。畢竟金槍徐甯怎的敷演鈎鐮槍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