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1)
雲歌還一心等着重新審判,事情突然就起了意料之外的變化。
有人到官府自首,承認混亂中不小心打死了李家的家丁,口供沒有任何漏洞。
劉病已身上的命案簡單明了地銷了,死罪自然可免。
但是因為聚衆鬧事,死罪雖然免了,活罪卻是難逃,判了十八個月的監禁。
雲歌滿心的困惑不解,轉而又想,管它那麼多呢?
隻要陵哥哥沒有事情就好。
她和許平君還沒有高興完,又傳出消息,皇帝宣旨大赦天下。
劉病已的罪名也在大赦之列,一場人頭就要落地的大禍,竟然短短幾日就莫名其妙地化解了。
雲歌陪許平君去接劉病已。
看到劉病已走出監牢,許平君立即迎了上去。
雲歌立在原地沒有動,隻遠遠看着許平君沖到劉病已身前,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生氣,劉病已不停作揖道歉,許平君終于破涕而笑。
那個與她有終身之約的人正細心寬慰着另一個女子。
雲歌移開了視線,望着遠處的天空,心中難言的酸澀。
劉病已和許平君并肩向雲歌行來。
許平君一臉開心,反倒在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的劉病已未見多興奮。
依舊如往日一般,笑得懶洋洋,似乎很溫暖,可雲歌總覺得他那漫不經心的笑容下透着冷漠。
“病已,這是我新近結識的朋友雲歌,你不要小看她哦!
她年紀不大,可已經是長安城的名人了,她的規矩是每天隻給一個顧客做菜,連長公主想吃她做的菜都要事先下帖子呢!
你今日有口福了,雲歌晚上親自下廚做菜給我們吃,給你洗洗晦氣,不過這可全是我的面子。
”平君說着嘻嘻笑起來。
雲歌緊張得手緊緊拽着衣帶,可劉病已聽到她的名字後,沒有任何異樣,視線在她臉上頓了一下,笑着做了一揖,“多謝姑娘。
”
雲歌的手緩緩松開,無力地垂落。
他真的全都忘記了!
大漠中相處的兩日已徹底湮沒在幾千個分别的日子裡了!
知道他這聲多謝全是為了許平君,雲歌唇邊緩緩浮起了一個恍惚的笑,欠身回禮,“公子客氣了。
”
許平君笑着拽雲歌起來,在鼻子前扇了扇,“酸氣沖天!
你們兩個怎麼文绉绉的?
雲歌,你既然叫我許姐姐,那就直接喚病已一聲劉大哥就行了。
病已直接叫你雲歌,可好?
”
雲歌一直笑着,笑得嘴巴發酸,嘴裡發苦,用力點頭,“好。
”
雲歌正在廚房做丸子,滿手的油膩,聽到掀簾子的聲音,頭未回地說:“許姐姐,幫我系一下圍裙,帶子松了。
”
來人手勢輕緩地幫她系着帶子。
雲歌覺得有點不對,身後的人沉默得不像愛熱鬧、喜說話的許平君。
剛想回頭,鼻端聞到沐浴後的皂莢香,混着青年男子的體味,她立即猜到是誰。
臉變得滾燙,身體僵硬,一動不敢動地站着。
劉病已系好帶子後,笑走到一旁,毫不在意地問:“還有什麼要我幫忙?
這些菜要洗嗎?
”
雲歌低着頭,一面揉着丸子,一面細聲說:“不用了,我一個人做得過來。
”
劉病已卻已經端過盆子,洗了起來,“又要你出錢,又要你出力,我也不能全吃白食呀!
”
雲歌不敢擡頭地做着丸子,兩人之間沉默了下來,好半晌都隻聽到盆子裡的水聲。
雲歌隻覺得屋子太安靜了,好像再安靜一些,就能聽到自己的心怦怦跳的聲音。
急匆匆地張口欲說話,想打破屋子的安靜:“你……”
“你……”卻不料劉病已也是欲張口說話。
兩人一愣,又是同時開口:“你先說。
”
劉病已不禁笑起來,雲歌也笑起來,兩人之間不覺親近了幾分。
劉病已笑着問:“你想說什麼?
”
雲歌本來隻是沒話找話,此時看到劉病已洗得幹幹淨淨的菜,又擺放得極其整齊,很方便取用,笑贊道:“我三哥最講究吃,卻從不肯進廚房,二哥很樂意幫忙,也的确‘幫忙’了,隻不過幫的永遠都是‘倒忙’,沒有想到你是幫‘正忙’呢!
”
“有人服侍的人自然不需要會做這些。
”
劉病已淡淡一笑,起身把菜擱好,順手把不要的菜葉收拾幹淨,動作利落。
雲歌很想問問他家裡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親人怎麼會全死了,還想知道他這些年是如何過的,卻根本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告訴他我是雲歌嗎?
可他根本對“雲歌”二字毫無所覺。
雲歌想到那個誰都不許忘的約定,又傷感起來,低着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劉病已在一旁默默站着,看着雲歌的眼神中滿是思索探究。
他斂去了一直挂在唇邊的笑意,盯着雲歌問:“我不耐煩兜着圈子試探了,你究竟是什麼人?
為什麼要刻意接近我?
”
雲歌愣了一會兒,才明白劉病已不知道為何,已經認出她就是那個偷玉佩的乞兒。
她不知道如何解釋,隻能讷讷地說:“我不是壞人。
我以為許姐姐欺負了何小七,想戲弄一下許姐姐,那隻是碰巧而已。
”
劉病已與她直直對視着,似乎想透過雲歌的眼睛直接看到雲歌的心。
他的眼睛,在漆黑深處隐隐有森寒的刀光劍影。
雲歌有些懼怕,想要移開視線,卻一動不能動。
他伸手輕觸到雲歌的臉頰,手指在雲歌眉眼間拂過,唇邊慢慢地浮出笑,“你的眼睛的确不像是壞人。
”
他的指頭透着涼意,所過之處,雲歌的臉卻變得滾燙。
雲歌想躲,他反倒更進了一步,另一隻手攬住了雲歌的腰,兩人的身子緊貼在了一起。
那麼熟悉的眼睛就在她的眼前,雲歌一時間心如鹿撞,身子不禁有些軟。
可這雙眼睛又是那麼陌生,雲歌看到的隻有譏諷和寒冷。
還有瞳孔中兩個意亂情動的自己。
她的身子打了個寒戰,清醒了幾分,用力去推劉病已。
劉病已不但未松力,反倒緊摟着掙紮的雲歌,就勢在雲歌的眼睛上親了下。
“我哪裡值得他們用美人計?
隻要他們想,讓我死不就是一句話嗎?
”
劉病已笑得很是無所謂,語聲卻透出了蒼涼。
雲歌又是羞又是惱,更多的是失望。
可驚駭于他話裡的意思,顧不上生氣害羞,急急問:“誰想你死?
他們是誰?
”
劉病已本以為雲歌是别有意圖而來,可雲歌自始至終的反應和神态都不像作假,此時的關心更是直接從眼睛深處透出。
他對自己閱人的眼光一直很自信,心裡已經信了幾分雲歌所說的“隻是碰巧”,可又對雲歌對他異乎尋常的關心不能明白,不禁思索地盯着雲歌。
孟珏恰挑簾而進,看到的一幕就是兩個緊貼在一起的人。
劉病已摟着雲歌的腰,雲歌的雙手放在劉病已兇前。
一個正雙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對方,一個是眼中有淚,面頰绯紅。
孟珏眼中的寒光一閃而過,面上的笑容卻是溫潤如春風,帶着歉意說:“我似乎進來的不是時候。
”
雲歌立即從劉病已懷中跳了出來,漲紅着臉,急急分辯:“不是的,不是的。
”
劉病已雙手交握于兇前,斜斜倚着櫥櫃,一派毫不在意的灑脫,“孟兄嗎?
已經聽平君講了一下午的你,果然是豐神如玉,氣度華貴。
難得的是孟兄肯屈尊與我們相交。
”
孟珏拱手為禮,“直接叫我孟珏就好了,我不過是‘士、農、工、商’四民中位于最底層的商賈,哪裡來的屈尊一說?
”
“商賈呂不韋以王孫為奇貨,拿天下做生意,一統六合的秦始皇還要尊稱他為仲父。
”劉病已瞟了眼雲歌,“雅廚短短時間内就能在長安城立足,絕非雲歌一人之力,隻怕幕後出力謀劃的人正是孟兄,孟兄這個商賈誰敢低估?
”
孟珏淡笑:“病已兄更令人贊佩,人剛出死牢,卻對長安城的風吹草動如此清楚。
”
……
雲歌看看溫潤如玉的孟珏、再看看倜傥随意的劉病已,無趣地歎了口氣,低下頭專心幹活,任由他們兩個在那裡打着機鋒。
這個已經炖得差不多,可以隻焖着了。
丸子該下鍋了。
盛蔥的盤子放這裡,盛姜的盤子放這裡,盛油的盤子放這裡。
這個放……
地方被劉病已的身子給擋住了。
那就……
劉病已無意識地接過盤子拿着。
嗯!
就放這裡了……
還有這個呢?
孟珏的手還空着……
放這裡了。
許平君進門後,眼睛立即瞪得老大。
雲歌像隻忙碌的小蜜蜂一樣飛來飛去,時不時要穿繞過杵在廚房中間的兩個男子。
兩個男子正在聊天。
一個捧着一個碟子,一個端着一個碗。
病已倒罷了,畢竟不是沒有見過他端碟子的樣子。
可孟珏……這樣一個人……手中該握的是美人手、夜光杯、狼毫筆……
反正沒有一樣會是一碗黑黢黢的麥醬。
不過,最讓許平君瞪眼的卻是雲歌視美色若等閑、廢物利用、見縫插針的本事。
許平君一手拿過碗,一手拿過碟子,“去去去,要說話到外面去,擋在這裡幹什麼?
沒看人家都要忙死了,還要給你們兩個讓路。
”
兩個一來一往地打着機鋒的人,已經從秦朝商賈聊到了官府禁止民間經營鹽鐵、現行的賦稅……甚至大漢對匈奴四夷的政策。
因為兩個人都在民間長大,目睹和感受了百姓的艱辛;都從小就颠沛流離、吃過不少苦;都一直留心朝政和朝中勢力變化;又都是絕頂聰明的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觀點,驚人的一緻。
在一來一往的試探和交鋒中,居然不知不覺地生出了幾分投契。
此時被許平君一岔,才回過神來,彼此愣了一下,蓦地都笑起來。
在對彼此的戒備中,還是滋生了幾分對彼此的欣賞贊歎。
劉病已順手抄了一壺酒,孟珏見狀,經過碗櫥時順手拿了兩個酒杯,兩人會心一笑,并肩向外行去。
雲歌看許平君切菜時,一個失手險些切到手,忙一把拿過了刀,“許姐姐,我來吧!
你說去家裡取酒,怎麼去了這麼久?
”
許平君轉到竈台後,幫雲歌看火,“沒什麼,有些事情耽擱了。
”
過了半晌,許平君實在是琢磨不透,現在又已經和雲歌的感情很好,才把實情說出:“我去了一趟當鋪。
前段日子因為要用錢,我把病已放在我這裡的一塊玉佩當了。
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可那是病已的家人留下的唯一東西,是他的一點念想,所以明知道當的是死當,根本沒有機會贖回來,可我總是不甘心,想去看看。
可你猜猜發生了什麼?
我剛進店鋪,店主看到我來,竟然迎了出來,還沒有等我開口,就說什麼我的玉佩根本賣不出去,和我說隻要我把原先賣的價錢還給他,我就能把玉佩拿回來,我立即求店主幫我留着玉佩,我盡快籌錢給他,結果他居然把玉佩直接交給我了,說我在欠據上按個手印就好,錢籌到了給他送過去就行。
雲歌,你說這事奇怪不奇怪?
”
雲歌暗皺眉頭,對那個當鋪老闆頗惱怒。
虧得他還是個生意人,怎麼如此辦事!
嘴裡卻隻能輕快地說:“想那麼多幹什麼?
玉佩能贖回來就行!
反正你又不是白拿,也不欠他什麼,況且東西本來就是你的。
”
許平君笑着搖搖頭,“說得也是,玉佩能拿回來就好,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和病已說。
雲歌,你能不能先……”
雲歌笑應道:“好。
”
許平君爽朗地笑起來,“謝謝你了,好妹子。
雖然知道你不缺錢,不過我還是把醜話說在前面,我沒有那麼快還給你呀!
隻能慢慢還。
”
不缺錢?
唉!
還沒有仔細和孟珏算過,那些錢也不知道何時還得清。
以後要和許姐姐學着點如何精打細算、節省過日。
雲歌側頭朝許平君做了個鬼臉,“把你的釀酒方子給我,我就不要你還錢了。
”
許平君笑哼了一聲,“美得你!
家傳之秘,千金不賣!
”
她走到廚房門口向外看了看,确定無人後又走回雲歌身側,“其實那都是我騙人的。
我爹喝酒倒是很行,釀酒一點不會。
我那酒就是普通的高粱酒,隻不過封存時有些特殊,不是用陶罐密存,而是封于經年老竹的竹筒中,等開封後自然暗含竹子的清香。
”
雲歌笑叫起來:“啊!
原來如此!
我也懷疑過是竹香,還試着将竹葉浸入酒中,酒雖然有了清香,可因葉片經脈淡薄,草木的苦澀味也很快入了酒。
如果收集竹葉上的露水,味道比姐姐做得清淡,卻也不錯,隻是做法實在太矜貴,自制自飲還好,拿來賣錢可不實際。
沒想到這麼簡單……許姐姐,你真聰明!
”
“我倒是很想受你這句贊,可惜法子不是我想的,這是病已想出來的法子。
病已雖然很少幹農活和家裡的這些活計,可隻要他碰過的,總會有些古怪法子讓事情變得簡單容易。
”
雲歌呆了下,又立即笑着說:“許姐姐,你既然把方子告訴我了,那錢就不要還了。
”
“我幾時說過要賣我的酒方了?
借錢就是借錢,少給我啰唆,你不借,我去找孟公子借。
”許平君一臉不快。
雲歌忙賠着笑說:“好姐姐,是我說錯話了。
借錢歸借錢,酒方歸酒方。
”
許平君瞋了雲歌一眼,笑起來。
雲歌的菜已經陸續做好,隻剩最後一道湯還沒有好。
雲歌讓許平君先把菜端出去,“你們先吃吧!
不用特意等我,我這邊馬上就好。
”
許平君用食盒把菜肴裝好,一個人先去了。
雲歌把滾燙的陶罐放在竹籃裡,拎着竹籃向花園行去。
暮色初降。
一彎如女子秀眉的月牙,剛爬上了柳梢頭。
天氣不熱也不冷。
行走在花木間,聞着草木清香,分外舒服。
雲歌不禁深深吸了吸鼻子,濃郁的芍藥花香中夾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沁入心脾。
雲歌停住了腳步,雖然住的時間不算長,可這個花園裡的一草一木都早已經熟悉,絕對沒有檀木。
隐隐聽到衣袍的窸窣聲。
“誰?
誰躲在那裡?
”
“我好端端地躺在這裡看月亮,何來‘躲’這一字?
”
低沉的男子聲音,在浸染着白芍藥的夜風中無端端地透出魅惑。
雲歌心中驚訝,這個園子隻有她和孟珏住,怎麼會有陌生男子?
她分開花木,深走了幾步。
柳樹後是一個種滿了芍藥的花圃。
本該綴滿花朵的枝頭,此時卻全變得光秃秃。
滿花圃的芍藥花都被采了下來,堆在青石上。
一片芬芳的月白花瓣中,一個身着暗紫團花鑲金紋袍的男子正躺在其中。
五官俊美異常,眼睛似閉非閉,唇角微揚,似含情若無意。
黑發未束,衣帶松懈,零星花瓣散落在他的黑發和紫袍間。
月夜下有一種不真實的美麗和妖異。
好一個辣手摧花!
竟然片朵不留!
雲歌半駭半笑地歎氣,“你好歹給我留幾個花骨朵,我本來還打算過幾日收集了花瓣做糕點呢!
”
男子微微睜開眼,卻是依舊看着天空,“石闆太涼。
”
雲歌看到他清亮的眼眸,才認出了這個男子,“你……你是那天買了隐席位置的客人,你怎麼在這裡?
你是那塊玉之王的朋友?
他怎麼沒有請你和我們一塊兒吃飯呢?
他不想别人知道他和你認識?
”
雲歌短短幾句話,全是問句,卻是句句自問自答。
男子的視線終于落在了雲歌臉上,“玉之王?
這個名字倒是有意思!
你叫什麼名字?
”
“雲歌。
”
“原來是……你。
”男子聲音太低,雲歌隻聽到最後一個你字,
“……你是個聰明姑娘!
小珏倒不是怕别人知道我們認識,而是壓根兒不想在長安城看見我。
我是偷偷跑進來的。
”
他說着唇邊勾起了笑。
笑時,隻唇角一邊揚起,很是魅惑和挑逗。
眼睛中卻透着頑童惡作劇般的得意。
雲歌笑着轉身要走,“那你繼續和他躲着玩吧!
我肚子餓了,要去吃飯了。
”
“喂!
我也餓了,我也要吃飯!
”男子從白芍藥花瓣中坐起,随着他的起身,原本松松套在身上的衣服半敞開,瘦卻緊緻的兇膛袒露在夜風中。
雲歌視線所及,腦中掠過初見這人時的景象,立即鬧了個大紅臉。
男子沒有絲毫不好意思,反倒一邊唇角微挑,含着絲笑,頗有意趣地打量着雲歌。
雲歌見他沒有整理衣衫的意思,忙扭轉了身子。
“我們正好要吃飯了,你想一塊兒去嗎?
順便給那個玉之王個‘驚喜’。
”
男子懶洋洋地站了起來,正想整理衣袍,視線從柳樹間一掃而
過,手立即收了回來。
唇邊抿着一絲笑,走到雲歌身後,緊貼着雲歌的身子,一手握着雲歌的胳膊,一手扶着雲歌的腰,俯下頭,在雲歌的耳朵邊吹着氣說:“不如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吃東西,管保讓你滿意。
”
語氣低沉喑啞,原本清涼的夜色隻因為他的幾句話,就帶出了情欲的味道,透着說不出的誘惑。
雲歌想掙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