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凄涼别後兩應同(1)
“誰是竹公子?
”
“草民是。
”
鄂邑蓋公主輕颔了下首,“丁外人和我說過你是女子,為什麼明明是女子卻穿男裝,還對外稱呼‘竹公子’?
”
雲歌還未開口,一旁的丁外人笑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做官人的脾氣總是對女子瞧低幾分,雅廚恐怕是不得已才對外隐瞞了性别,省得有人說閑話。
”
丁外人的話顯是恰搔到公主癢處,公主面色不悅,看雲歌的眼光卻流露了欣賞理解,“你們都起來吧!
男子、女子都是娘生爹養,卻偏偏事事都是男子說了算,各種規矩也是他們定,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娶了又娶,女子卻……唉!
難為你小小年紀,就能在長安城闖出名頭,本宮吃過一次你做的菜,就是比宮中的男禦廚也毫不遜色,而且更有情趣。
今日的菜務必用心做,做得好本宮會有重賞。
”
雲歌和許平君行禮後退出。
許平君看給她們領路的侍女沒有留意她們,附在雲歌耳邊笑道:“原來公主也和我們一樣呢!
”
雲歌笑起來,“難道你以為她會比我們多長一個鼻子,還是一隻眼睛?
”
“誰是那個意思?
我是說公主說的話很……很好,好像說出了我平常想過,卻還沒有想明白的事情,原來就是因為定規矩的是男人,所以女人才處處受束縛。
”
雲歌斂了笑意,“别琢磨公主的話了,還是好好琢磨如何做菜。
今日有些奇怪,公主和丁外人并非第一次吃我做的菜,可公主卻是第一次為了菜肴召見我,還特意叮囑我們要好好做菜。
”
許平君想了會兒,神色也凝重起來,“公主的那句話,‘做得好本宮會有重賞’,隻怕反面的意思就是做不好會重罰,今日真的一點差錯都不能出呢!
”
雲歌輕歎口氣,“如果要我再給這些皇親貴胄做幾次菜,我就要不喜歡做菜了,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做菜應該是快樂輕松的事情,吃菜也應該是快樂輕松的事情,不管是朋友,還是家人,辛勞一天後,坐在飯桌前,一起享受飯菜,應該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不是現在這樣的。
”
許平君笑摟住雲歌的肩膀,“晚上你給我和病已做菜,你高高興興做,我們高高興興吃,把不開心的感覺全部忘記。
”
雲歌笑着點頭,“嗯。
”
“現在你就不要把吃菜的人想成什麼公主藩王了,你就想成是做給你的朋友,做給一個你關心想念,卻不能見面的人。
想成他吃了你做的菜,會開心一笑,會感受到你對他的關心,會有很溫暖的感覺。
”
“許姐姐,你剛才還誇公主,我覺得你比公主還會說話。
”
“雲丫頭,你也很會哄人。
好了,不要廢話了,快想想做什麼菜,快點,快點……”
皇帝劉弗陵的性格冷漠難近,可鄂邑蓋公主和皇帝自小親近,在琢磨皇帝喜好這點上,自非他人能及。
劉弗陵小時候喜讀傳奇地志,遊俠列傳,喜歡與各國來的使者交談。
雖然這些癖好早已經成為塵封的記憶,可在鄂邑蓋公主府,其他一切事情都可以暫時忘記。
劉弗陵可以隻靜靜享受一些他在宮裡不能觸碰到的事情。
一個胡女正在彈奏曲子,鄂邑蓋公主介紹道:“皇弟,這是長安歌舞坊間正流行的曲子,彈奏的樂器叫作琵琶,是西域的歌女帶來的,聽說龜茲的王妃最愛此器,從民間廣征歌曲,以至龜茲人人以會彈琵琶為榮。
”
看到劉弗陵端起桌上的酒杯,鄂邑蓋公主又笑着說:“此酒名叫竹葉青,是長安人現在最愛的酒,因為一日隻賣一壇,名頭又響,價錢比暗流出去的貢酒還貴呢!
飲此酒的人最愛說‘竹葉青,君子……’”
公主想了一瞬,想不起來,看向了孟珏,坐在最下首的孟珏續道:“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之酒。
”
劉弗陵淡淡掃了眼孟珏,視線又落回了彈奏琵琶的女子身上。
往常喜說話、善交談的丁外人隻是恭敬地坐在公主身後,反常地一句話都不說,顯然對劉弗陵很是畏懼,竟連讨好逢迎的話都不敢随便說。
劉弗陵又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屋子内隻有公主一個人的聲音在琵琶聲中偶爾響起。
孟珏微微眯起了眼睛,有意思!
劉弗陵是真的在傾聽、欣賞着樂曲。
這是長安城内,他第一次碰見在宴席上真正欣賞曲子的人,而非隻是把一切視作背景。
“公主,菜肴已經準備妥當,要上菜嗎?
”侍女跪在簾外問。
公主征詢地看向劉弗陵,劉弗陵輕颔了下首,公主立即吩咐侍女上菜。
菜肴一碟碟從外端進來,轉交給宦官于安,由于安一碟碟檢查後,再逐一放在劉弗陵面前。
等布好菜,侍女拿出雲歌交給她的絹帕,按照雲歌的指示,照本宣科。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别離。
請選用第一道菜。
”
劉弗陵怔了一下,朝公主道:“阿姊,吃飯還需要猜謎嗎?
”
“今日不是府中的廚子,是特意傳召長安城内号‘竹公子’的雅廚,聽聞吃她的飯菜常有意料不到的新鮮花樣。
因為怕她緊張,所以未告訴她是給皇弟做菜。
我也沒料到吃她的菜還要講究順序,皇弟若不喜歡,我命她撤了。
”
立在劉弗陵身側的于安俯身回道:“陛下,确如公主所言。
傳聞這個雅廚最善于化用畫意、詩意、歌意、曲意,菜名和菜式相得益彰。
還傳聞他有竹葉屏,隻要能在上面留下詩詞的人都可以免費用菜,陛下曾召見過的賢良魏相就曾在其上留字,侍郎林子風也匿名在上留過詩。
”
丁外人看孟珏盯着他,忙暗中比了個手勢,示意召雲歌來不是他的主意,是公主的意思,他也沒有辦法。
劉弗陵說:“菜肴的酸甜苦辣,先吃哪個,後吃哪個,最後滋味會截然不同。
比如先苦後甜,甜者越甜,先甜後苦卻是苦上加苦。
這個廚子很下功夫,不好辜負他的一片心意,朕就接了他的題目,猜猜他的謎。
”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别離?
”
劉弗陵一面思索,一面審視過桌上的菜肴。
一盤菜的碟子形如柳葉,其内盛着一顆顆珍珠大小的透明小丸子,如同離人的淚。
他夾了一筷子。
珍珠丸子入口爽滑,未及咀嚼已滑入肚子,清甜過後,口中慢慢浸出苦。
劉弗陵吟道:“惜剪剪碧玉葉,恨年年贈離别。
”
竹公子這道菜的碟子化用了折柳贈别的風俗,菜則蘊意離人千行淚,都是暗含贈别意思。
侍女看了一下雲歌給的答案,忙笑着說:“恭喜陛下,竹公子的第一道菜正是此菜,名為‘贈别’。
”其實不管對不對,侍女都早就決定會說對,但現在皇帝能猜對,自然更好。
“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
請用第二道菜。
”
漂浮在湯面上的星星好像是南瓜雕刻而成,入口卻完全不是南瓜味,透着澀,和先前的苦交織在一起,變成苦澀。
劉弗陵在滿嘴的苦味中,吟出了相合的詩:“人生如參商,西東不得見。
”因心中有感,這兩句他吟誦得分外慢。
參商二星雖在同一片天空下,卻是參星在西、商星在東,此出彼沒,永不相見,不正是相隔天涯不能相見的人?
“恭喜陛下,此菜的菜名正是‘參商’。
”
……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請用第五道菜。
”
劉弗陵神思有些恍惚,未看桌上的菜,就吟道:“何以長相思?
憶取綠羅裙。
”
劉弗陵吟完詩後,卻沒有選菜,隻怔怔出神,半晌都沒有說話,衆人也不敢吭聲,最後是于安大着膽子輕叫了聲“陛下”。
劉弗陵眼中幾分黯然,垂目掃了眼桌上的菜,夾了一筷用蓮子和蓮藕所做的菜。
蓮心之苦有如離人心上的苦,藕離絲不斷正如人雖分離,卻相思不能絕,“此菜該叫‘相思’。
”
看菜名的侍女忙說:“正是。
”
……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請用第六道菜。
”
……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請用第七道菜。
”
……
上一道菜的味道,是下一道菜的味引,從苦轉澀,由澀轉辛,由辛轉清,由清轉甘,由甘轉甜,最後隻是普通的油鹽味,可在經曆過前面的各種濃烈味道,吃到日常的油鹽味,竟覺出了平淡的溫暖。
“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請用最後一道菜。
”劉弗陵端起最後一道菜肴:一碗粟米粥。
靜靜吃着,一句話不說。
公主忐忑不安,陛下怎麼不吟出菜名?
莫非生氣了?
也對,這個雅廚怎麼拿了碗百姓家的粟米粥來充數?
正想設法補救,卻看到侍女面帶喜色。
侍女靜靜向皇帝行了一禮,把布菜的菜單雙手奉給公主後,退了下去。
公主府上其他未能進來服侍的侍女,看到布菜的侍女阿清出來,都立即圍了上去,“清姐姐,見到陛下了嗎?
長什麼樣子?
陛下可留意看姐姐了?
”
阿清笑說:“你們是先皇的香豔故事聽多了吧?
如今的皇帝是什麼心性,你們又不是沒聽聞過?
趕緊别做那些夢了,不出差錯就好。
”拉着她手的女子笑道:“清姐姐吓得不輕呢!
一手的汗!
”阿清苦着臉說:“吃菜要先猜謎,猜就猜吧!
那你也說些吉利話呀!
偏偏句句傷感。
我們都是公主府家養的奴婢,皇室宴席見得不少,幾時見過粟米粥做菜肴?
而這道菜的名字更古怪,叫‘無言’,難道是差得無話可說嗎?
真是搞不懂!
”
越到後面,阿清越是害怕陛下會猜錯。
雅廚心思古怪,陛下也心思古怪,萬一陛下猜錯,她根本沒有信心能圓謊,幸虧陛下果如傳聞,才思敏捷,全部猜對了。
公主打開布帛,看了一眼,原來謎題就是“無言”,難怪陛下不出一語,公主忐忑盡去,帶笑看向皇帝。
慢慢地,劉弗陵唇角逸出了笑。
若是知己,何須言語?
菜肴品到此處,懂得的人自然一句話不用說,不懂得的說得再多也是枉然。
千言萬語,對牽挂的人不過是希望他吃飽穿暖這樣的最簡單企盼,希望他能照顧好自己。
菜肴的千滋百味,固然濃烈刺激,可最溫暖、最好吃的其實隻是普通的油鹽味,正如生命中的酸甜苦澀辛辣,再諸彩紛呈、跌宕起伏,最終希望的也不過是牽着手看細水長流的平淡幸福。
于安瞪大了眼睛,陛下竟然笑了。
劉弗陵含笑對公主道謝:“廚師很好,菜肴很好吃,多謝阿姊。
”
孟珏心中莫名地不安起來。
公主看着皇帝,忽覺酸楚,心中微動,未經深思就問道:“皇弟喜歡就好,可想召見雅廚竹公子?
其實竹公子……”
孟珏不小心将酒碰倒,“咣當”一聲,酒壺落地的大響阻止了公主就要出口的話。
孟珏忙離席跪下請罪。
劉弗陵讓他起身,孟珏再三謝恩後才退回座位,丁外人已在桌下拽了好幾下公主的衣袖。
公主立即反應過來,如今皇帝還未和上官皇後圓房,若給皇帝舉薦女子,萬一獲寵,定會得罪上官桀和霍光。
霍光撇開不說,她和上官桀卻是一向交好,目前的局面,犯不着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公主忙笑着命歌女再奏一首曲子,又傳了舞女來獻舞,盡力避開先前的話題。
劉弗陵吃了一碗粥後,對公主說:“重賞雅廚。
”公主忙應是。
于安細聲說:“陛下若喜歡雅廚做的菜,不如把他召入宮中做禦
廚,日日給陛下做菜。
”
劉弗陵沉吟不語。
孟珏、公主、丁外人的心都立即懸了起來,丁外人更是恨得想殺了于安這個要壞了他富貴的人。
半晌後,劉弗陵低垂着眼睛說:“這個人要的東西,朕給不了他。
讓他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菜方是真心欣賞他。
”
孟珏心中震動,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感覺,這個皇帝給了他太多意外。
劉弗陵少年登基,一無實權,漢武帝留給他的又是一個爛攤子。
面對着權欲重、城府深的霍光,貪婪狠辣的上官桀,好功重權的桑弘羊,和對皇位虎視眈眈的燕王,他卻能維持着巧妙的均衡,艱難小心地推行着改革。
孟珏早料到劉弗陵不一般,可真見到真人,他還是意外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有幾個天子不是把擁有視作理所當然?
雲歌受了重賞,心中很是吃驚,難道有人品懂了她的菜?
轉念一想,心中的驚訝又全部沒了。
這些長安城的皇親貴胄們,山珍海味早就吃膩味了,專喜歡新鮮,也許是猜謎吃菜的樣式讓他們覺得新奇了。
她早料到,侍女雖拿了她的謎面,但肯定不管吃的人說對說錯,侍女都會說對,讓對方歡喜。
她今日做這些菜,隻是被許平君的話語觸動,隻是膩味了做違心之菜,一時任性為自己而做,做過了,心情釋放出來,也就行了。
既然不能給當年的那個人吃,那麼誰吃就都無所謂了。
如果知音能那麼容易遇見,也不會世間千年,隻一曲《高山流水》,伯牙也不會為了子期離世,悲而裂琴,從此終身再不彈琴。
雲歌和許平君向公主府的總管告辭,沿着小路出來,遠遠地就看見公主府的正門口,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
許平君忙探着腦袋仔細瞅,想看看究竟什麼人這麼大排場。
華蓋馬車的簾子正緩緩落下,雲歌隻看見一截黑色金織袍袖。
看馬車已經去遠,許平君歎了口氣,“能讓公主恭送到府門口?
不知道是什麼人?
可惜沒有看到。
”
雲歌抿了抿嘴說:“應該是皇帝。
我好像記得二哥和我說過大漢以黑色和金色為貴,黑底金繡應該是龍袍的顔色。
”
許平君叫了聲“我的老娘呀”,立即跪下來磕頭。
雲歌嘻嘻笑起來,“果然是天子腳下長大的人。
可惜人已經走了,你這個忠心耿耿的大漢子民就省了這個頭吧!
”強拽起許平君,兩人又是笑又是鬧地從角門出了公主府。
看到靜站在路旁的孟珏,雲歌的笑聲一下卡在了喉嚨裡。
冬日陽光下,孟珏一身長袍,随意而立,氣宇超脫,意态風流。
許平君瞟了眼雲歌,又瞟了眼孟珏,低聲說:“我有事情先走一步。
”
雲歌跟在許平君身後也想走,孟珏叫住了她,“雲歌,我有話和你說。
”
雲歌隻能停下,“你說。
”
“如果公主再傳你做菜,想辦法推掉,我已經和丁外人說過,他會替你周旋。
”
眼前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眼前,可她卻總覺得像隔着大霧,似近實遠。
雲歌輕點了下頭,“多謝。
你今日也在公主府嗎?
你吃了我做的菜嗎?
好吃嗎?
”
正是冬日午後,淡金的陽光恰恰照着雲歌。
雲歌的臉微仰,專注地凝視着孟珏,漆黑的眼睛中有燃燒的希冀,她的人也如一個小小的太陽。
孟珏心中一蕩,定了定神,方微笑着說:“吃了,很好吃。
”
“怎麼個好法?
”
“化詩入菜,菜色美麗,滋味可口。
”
“可口?
怎麼個可口法?
”
“雲歌,你做的菜很好吃,再說就是拾人牙慧了。
”
“可是我想聽你說。
”
“濃淡得宜,口味獨特,可謂增之一分則厚,減之一分則輕。
”
孟珏看雲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表情似有幾分落寞傷心,他卻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并無不妥之處,不禁問道:“雲歌,你怎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