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月夜故人來(1)
趁着衆人注意力都在霍成君和上官蘭身上,孟珏尋了借口退席而出。
大公子一看孟珏離席,立即牽起紅衣就逃,“小珏肯定怒了,我還是先避避風頭。
”
四個人左躲右閃,專揀僻靜的地方鑽,雲歌說:“找個機會索性溜出府吧!
”
大公子和紅衣都連連點頭,許平君卻不同意,“你可是霍夫人請來做菜的廚子,還沒有允許你告退呢!
”
雲歌今晚的心情實在算不上好,冷着臉說:“管她呢!
”
大公子笑:“就是,她算個什麼東西?
管她呢!
跟我來,我們從後面花園的角門溜出去。
”
大公子倒是對大司馬府的布局很熟悉,領着三個女子,穿花拂樹,繞假山過拱橋,好像逛自家園子。
越走越僻靜,景色越來越美,顯然已是到了霍府的内宅,這可不同于外面宴請賓客的地方,被人抓住,私闖大司馬府的罪名不輕,許平君很是緊張害怕,可身旁的三人都一副輕松自在的樣子,她也隻能默默跟随,暗暗祈求早點出府。
正行走在一座拱橋上,遠處急匆匆的腳步聲響起,紅衣和大公子的武功最高,最先聽到,忙想找地方回避,卻因為正在橋上,四周空曠,又是高處,竟然躲無可躲。
耳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連許平君都已聽到,緊張地拽着紅衣袖子,無聲地問:“怎麼辦?
怎麼辦?
”
雲歌和大公子對視一眼,兩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會心點了下頭,一人拽着許平君,一人拽着紅衣,迅速攀着橋欄,輕輕落入湖中,藏到了拱橋下。
剛藏好,就聽到兩個人從橋上經過。
隻聽霍光的聲音極帶怒氣,“混賬東西!
念着你做人機靈,平時你們做的事情,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你今日卻一點眼色不長!
”
“老爺,奴才該死。
奴才真是做夢也沒想到呀……”
“你派人去四處都安排好了,私下和夫人說一聲,再知會少爺。
”
“是。
不過陛下說除了大人,誰都不許……”
腳步匆匆,不一會兒人已去遠。
雲歌四人屏着呼吸,一動不敢動,直等到腳步聲徹底消失,才敢大口呼吸。
四個人相視苦笑,雖已是春天,可春水猶寒,四個人半截身子都已泡濕,滋味頗不好受。
幸虧可以趕緊逃回家換衣服了。
雲歌牽着許平君,剛想爬上岸,卻又聽到腳步聲,四個人立即又縮回了拱橋下。
一個人大步跑着從橋上經過,好似趕着去傳遞什麼消息。
四人等着腳步聲去遠,立即準備上岸,可剛攀着橋的欄杆,還沒翻上岸,就又聽到了細碎的人語聲。
這次四人已經很是默契,動作一緻,齊刷刷地縮回了橋洞下。
大公子一副無語問蒼天的表情,對着橋頂翻白眼。
紅衣似乎擔心大公子冷,毫不顧忌雲歌和許平君在,伸臂環抱住了大公子,本來很狎昵的動作,可紅衣做來一派天真,隻覺真情流露,毫無其他感覺。
原本期盼着腳步聲消失後,他們可以回家換衣服。
可不遠不近,恰恰好,腳步聲停在了拱橋頂上。
大公子已經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沒有了,頭無力地垂在紅衣肩頭。
許平君冷得身子打哆嗦,卻又要拼命忍住,雲歌摸出随身攜帶的姜,遞給許平君,示意她嚼,自己也握着一節姜,靜靜嚼着。
原想着過一會兒,他們就該離去,可橋上的人好像很有閑情逸緻,臨橋賞景,半晌都沒有一句話。
很久後,才聽到霍光恭敬的聲音:“陛下好似很偏愛夜色。
聽聞在宮中也常常深夜臨欄獨立、欣賞夜景。
”
大公子立即站直了身子,吊兒郎當的神情褪去,罕見地露了幾分鄭重。
雲歌和許平君也是大驚,都停止了嚼姜,豎起了耳朵。
隻紅衣雖然表情大變,滿臉焦慮,卻隻是因為大公子的安危,而非什麼皇帝。
不高不低,不疾不徐,風碎玉裂的聲音,雖近在身旁,卻透出碧水千洄,關山萬重的疏離淡漠:“隻是喜歡看星光和月色。
朕聽說你在辦宴會,宮裡一時煩悶,就到你這裡散散心,希望沒有驚擾你。
”
“臣不敢。
”
霍光真是一個極沉得住氣的人,其他人若在皇帝身側,皇帝長時間沒有一句話,隻怕就要胡思亂想,揣摩皇帝的心思,越想越亂,最後難免自亂陣腳。
他卻隻沉默地站着,也看向了湖面上的一輪圓月。
雲歌看許平君身子不停打戰,緊咬着牙關方能不發出聲音,忙輕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吃姜。
自己卻不禁好奇地看向橋影相接處的一個颀長影子。
霍光應該不敢和他并肩而立,所以靠後而站,湖面因而隻有他一個人的倒影。
寬大的袍袖想是正随風輕揚,湖面的影子也是變幻不定。
本是互不相幹的人,雲歌卻不知為何,心中一陣莫名的牽動,想到他深夜臨欄獨立,隻覺得他雖擁有一人獨眺風景的威嚴,卻是碧海青天,晚風孤月,怎一個無限清涼!
“陛下可想去宴席上坐一會兒?
臣已經命人安置好了僻靜的座位,不會有人認出陛下。
”
“你都請了誰?
”
“上官桀、桑弘羊、杜延年……”
一連串的名字還沒有報完,聽着好像很爽朗的聲音傳來,“霍賢弟,你這做主人的怎麼扔下我們一堆人,跑到這裡來獨自逍遙……啊?
陛……陛下,臣不知陛下在此,無禮冒犯……”上官桀面色驚慌,趕着上前跪下請罪。
随後幾步的桑弘羊,已經七十多歲,須發皆白的老頭,也打算艱難地下跪。
劉弗陵示意身旁的太監去攙扶起桑弘羊,“都免了。
朕穿着便服随便走走,你們不用拘禮。
”
大公子笑着搖頭,霍光老頭現在肯定心内暴怒,他和劉弗陵站在橋上賞風景,上官桀和桑弘羊卻能很快找來,他的府邸的确需要好好整頓一下了。
紅衣做了一個殺頭的姿勢,警告大公子不要發出聲音。
紅衣的動作沒有對大公子起任何作用,反倒吓得許平君一臉哀愁害怕地看着雲歌。
雲歌苦笑搖頭,這是什麼運氣?
橋上站着的可是當今的皇帝和三大權臣,整個天下的運勢都和他們息息相關。
一般人想接近其中任何一人,隻怕都難于登天,而他們竟然能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些高不可攀的人,他們究竟算榮幸,還是算倒黴?
橋上四人的對話吸引了大公子的注意,面上雖仍是笑嘻嘻,眼神卻漸漸專注。
劉弗陵是一隻聰明機智的小狐狸,但是稚齡登基,沒有自己的勢力,朝政全旁落在了托孤大臣手中。
桑弘羊是先皇的重臣,行事繼承了漢武帝劉徹的風格,強硬的法家人物代表,是一頭老獅子,雖然雄風不如當年,可朝中威懾仍在。
上官桀是狼,貪婪狠辣,憑軍功封侯,軍中多是他的勢力。
先皇親手所設、曾跟随名将霍去病征讨匈奴的羽林營完全掌控在上官家族手中,由骠騎将軍上官安統轄。
霍光是虎,雖年齡小于桑弘羊和上官桀,卻憑借多年苦心經營,朝廷中門徒衆多,漸有後來居上的趨勢。
霍光和上官桀是兒女親家,一個是當今上官皇後的外祖父,一個是上官皇後的祖父,但兩人的關系卻是似合似疏。
霍光、上官桀、桑弘羊三人如今都是既要彼此照應,防止皇帝鏟除他們,卻又想各自拉攏皇帝,讓皇帝更親近信任自己,借機鏟除對方,獨攬朝政。
而皇帝最希望的自然是他們三人鬥個同歸于盡,然後感歎一聲,這麼多年過去,朕終于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真是亂、亂、亂……
大公子越想越好笑,滿臉看戲的表情,似完全忘了橋上四人的風波可是随時會把他牽扯進去,一個處理不當,絞得粉身碎骨都有可能。
橋上是暗潮洶湧,橋下是一團瑟瑟。
雲歌雙手緊握着姜塊,每咬一口姜,就在心裡罵一聲“臭皇帝”。
真希望哪天她能把這個臭皇帝扔進初春的冰水中泡一泡。
聽聞皇宮裡美女最多,不在那邊與美女撫琴論詩、賞花品酒,卻跑到這裡和幾個老頭子吹冷風,害得他們也不能安生。
橋上四人語聲時有時無,風花雪月中偶爾穿插一句和朝政相關的事情,點到即止。
一時半會兒,顯然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許平君已經嘴唇烏紫,雲歌看她再撐下去,隻怕就要凍出病來,而自己也已是到了極限。
雲歌打手勢問,大家能不能遊水逃走。
許平君抱歉地搖頭,表示自己不會遊水。
紅衣也搖頭,除非能一口氣在水底潛出很遠,否則暗夜中四個人遊泳的聲音太大,肯定會驚動橋上的人。
雲歌隻能作罷,想了會兒,指指自己,指指橋上,又對大公子和紅衣指指許平君,示意自己想辦法引開橋上的人,他和紅衣帶着許平君逃走。
紅衣立即搖頭,指指自己,再指指大公子,示意她去引人,雲歌照顧大公子逃走。
雲歌瞟了眼大公子,她照顧他?
紅衣真是強弱不分。
雲歌搖搖頭,堅持自己去。
大公子笑着無聲地說:“我們猜拳,誰輸誰去。
”一副興緻勃勃的樣子。
此人不管何時何地、何人何事對他而言都好像隻是一場遊戲。
猜你個頭!
雲歌瞪了大公子一眼,低身從橋墩處摸了幾塊石頭。
先問大公子哪個方向能逃出府,然後搓了搓手,拿出小時候打水漂的經驗,貼着水面,将石頭反方向用力扔了出去,自己立即深吸口氣,整個人沉入水底,向着遠處潛去。
石塊貼着水面飛出老遠,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在水面連跳了五下才沉入水底。
安靜的夜色中聽來,動靜很大。
于安第一個動作就是擋在了皇帝面前,和另一個同行的太監護着皇帝迅速走下橋,避開高地,以免成為明顯的目标,匆匆尋着可以暫且藏身的地方。
霍光大聲呵斥:“什麼人?
”
早有随從高聲叫侍衛去查看,湖面四周刹那間人聲鼎沸,燈火閃耀。
桑弘羊和上官桀愣了一下後,都盯向霍光,目光灼灼。
上官桀忽地面色驚慌,一面高聲叫着“來人、來人”,一面跟随在劉弗陵身後,一副豁出性命也要保護皇帝的架勢。
原本暗夜裡,人影四處晃動中,劉弗陵的行蹤并不明顯,此時卻因為上官桀的叫聲,都知道他的方向有人需要保護。
桑弘羊年紀已大,行動不便,稀裡糊塗間又似乎走錯了方向,抖着聲音也大叫:“來人、來人。
”
他的“來人”和上官桀的“來人”讓剛趕來的侍衛糊塗起來,不知道皇帝究竟在哪邊,又究竟該先保護哪邊。
劉弗陵和霍光都是眸中光芒一閃而過,若有所思地看着桑弘羊蹒跚的背影。
雲歌東扔一塊石頭,西扔一塊石頭,弄得動靜極大,努力把所有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侍衛的叫聲此起彼伏,從四面八方循着聲音向雲歌追蹤而來,一時間場面很混亂,但越混亂,才越能讓許平君他們安全逃走。
雲歌此時已在湖中央,一覽無餘,又沒有刻意遮掩身形,很快就有護衛發現了她,跳下水追來。
霍光冷着聲吩咐:“一定要捉活的。
”
雲歌顧不上想她如果被捉住,後果會是什麼。
隻知道拼命劃水,引着侍衛在湖裡捉迷藏。
湖面漸窄,由開闊變為蜿蜒曲折。
溪水一側是臨空的半壁廊,另一側杏花正開得好。
落花點點,秀雅清幽,頗有十裡杏花掩茅屋、九曲碧水繞人家的氣象。
湖面漸窄的好處是後面的追兵隻能從一個方向接近她,雲歌的戲水技術很高,雖然此時體力難繼,但他們一時也難追上;可壞處卻是岸上的追兵已經有機可乘。
幸虧有霍光的“留活口”之命,侍衛有了顧忌,隻要雲歌還在水中,他們還奈何不了她。
“陛下,不如立即回宮。
”于安進言。
不想劉弗陵不但未聽他的話,反倒随着刺客逃的方向而去。
上官桀已經覺察出事情不太對,正困惑地皺着眉頭思索。
于安還想再說,劉弗陵淡淡地問:“上官桀,你覺得是刺客嗎?
”
上官桀謹慎地思考了一瞬,“未有口供前,臣不敢下定言。
現在看疑點不少,皇帝來司馬府的事情,有幾人知道?
”
于安說:“隻陛下和奴才,就是随行的太監和侍衛也并不知陛下要來霍大人府邸。
”
上官桀皺着眉頭,“如此看來這刺客的目标應該不是陛下,那會是誰呢?
”眼光輕飄飄地從霍光、桑弘羊面上掃過,又暗盯了皇帝一眼。
事情發生在自己府邸,沒有審訊前,霍光一句話不敢說,隻沉默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