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磁鐵的兩極
媽媽閉了眼睛,平複了自己強烈的憎恨之後,再度開口。
“我心軟留下了肚子裡的小生命,它一天天長大,到五個月的時候,天很熱了,哪怕我每天用帶子綁着,也掩飾不了了。無計可施之際,我和黃連生達成協議,我們離開家鄉,去其它地方生下孩子,然後我再回來,孩子他自己帶,從此兩人再無瓜葛。
“哪知,孩子是順利生下來了,他卻出車禍了。我心裡惦念着子謙和那個殘破不堪的家,都等不得他出院,便把孩子托付給鄰居。現在想來,不應該急那幾天的,如果沒急那幾天,也許,也不會……”
媽媽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淚。也不會什麼呢?反正是要離開,早幾天晚幾天,有什麼關系?反正我是個沒媽的孩子,在我剛會說話的時候,問爹爹要過媽媽,爹爹說媽媽生我的時候去世了,媽媽用她的命換了我的命,那時,媽媽在我心中,是多麼的神聖,多麼的愛我。可事實呢,事實卻是這樣的不堪和殘忍。
媽媽擦掉了那滴淚,冷冷的看着我,說:“穆子秋,我曾經試圖接受你的,也試圖像個媽媽一樣愛你。可是,你終究……唉,我們終究沒有母女的緣分,你不喜歡我,我也讨厭你。我們一起在這個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彼此之間的情分,卻淡得像一張紙。現在,你把子謙迷得神魂跌倒,他為了你,甚至連父母都不要了。你們兩個,要斷了這份孽緣,怕隻有永不相見。我的身體不好,劍飛的身體也今非昔比,這個家,太需要子謙了,别說他和你遠走高飛,就是他為了你,再次離家兩年,我也承受不了。所以,我希望,你能離開!”
離開!哈,終于下逐客令了,是嗎?
我大約能猜到媽媽不會隻是單純的跟我說起那些過往,我甚至想,她說得那麼詳細,或許是要獲取我的同情和憐憫,然後,再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勸我不要和穆子謙一起走。卻哪承想,她竟是如此明明白白的要我離開,而且是永遠的離開,因為她要我和穆子謙,永不相見!
誰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是的,一個是愛的結晶,一個不過是重壓之下一種變态宣洩的産物,是一種放縱之後的懲罰,怎麼可能相提并論?當初,她能留下我,也許不是看在我是她女兒的份上,而是在還爹爹的恩情,不過是還恩情而已,難道我還奢望她能像個媽媽一樣愛我?
我想起爸爸跟我說的話,卻是另一個版本。爸爸說爹爹瘋狂愛上了媽媽,說兩人相處日久情愫暗生。我不知道那個版本,是街坊的飛短流長,還是媽媽為了掩飾自己的無恥而進行的杜撰?不過,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那一個版本至少還透着一絲溫情,一絲道德範疇外的歡喜,至少說明我還是一個因父母相愛才獲得生命的孩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是不合時宜的、恥辱的、罪惡的、讓人幾欲置之死地而不能的一個存在!
哈,哈,我冷笑兩聲,原來我的生命,不止在嬰兒幼兒時期面臨凍死、餓死、病死、甚至,在還隻是一個胎兒的時候,就面臨流産死、引産死,可我偏又是隻生命力旺盛的小強,怎麼都死不了,愣是活到了今天,活成了這個女人心尖上的一根刺,拔掉會流皿,不拔又瘆得慌。
最後再看一眼這個我叫媽媽的女人,心裡無限的悲憫。其實,她何苦把這麼鮮皿淋漓的真相告訴我?她何苦不相信我懷着一份感恩的心?早在爸爸說待我不薄的時候,我已經做好離開的準備了。至少,那種離開,還有一份知恩圖報的情懷,而現在這樣的離開,卻是猙獰可怖了。
我走出書房,爸爸坐在沙發上,弓着腰,雙手捧頭,整個人頹敗得就像這老房子。
我沒跟爸爸打招呼,上樓拿了包,又打開抽屜,細細的看了一遍穆子謙送我的所有禮物,想拿起一件,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既然離開,就離開的更徹底一點吧。
重新下樓,走到爸爸旁邊,跪下跟他磕了個頭——他不欠我的,這許多年來花在我身上的心皿,不是跪下磕個頭就能抵消的。
爸爸沒動,待我站起要走的時候,他才開口:“子秋,爸爸對不起你。”
我沒作聲,爸爸嗎?恐怕從今往後再也不是!
走出家門,好像除了學校,我也沒地方可去。于是便去火車站,還算幸運,買到今天最後一趟車的站票,晚上八點開,到學校裡,怕是要淩晨了。
我看看表,現在才三點過,漫長的五個小時,用來等待、發呆、回想,足夠了。
穆子秋,你十四年的人生,用這五個小時來緬懷、消化、忘記,足夠了。
等到天黑的時候,我的肚子咕噜咕噜開始叫,雖然今天發生了這麼多變故,雖然我被趙銳那樣淩辱,雖然我再度成為一個沒有家的孩子——不,現在已經不是孩子,雖然有這麼多的雖然,但我的身體,還是正常的,它發出了餓的信号。
要去找點東西來吃了,越是身邊沒人,越要堅強,穆子秋,從今往後你是一個人,一個成年人,你不僅要照顧自己,你還要讓自己活得很好。
我離開候車室去覓食,才到門口,就見熙攘喧鬧的廣場上,站着一個熟悉的人影,他是一直站在那裡,還是剛到?
我向那個人影走去,哪怕中間隔了千山萬水,我也能看到他。有時我想,這到底是個什麼原理呢,難道上一輩子,我們是磁鐵的兩極,因為不得已的原因分離了,所以這一輩子,我們才能這樣強烈的吸引彼此?
我走到他的面前,停下,微笑,問:“你是來送我的嗎?”
果然是的。
我又問:“你要和我一起走嗎?”
似乎愣了一下,但還是微微搖了搖頭。
當然不會和我走。
那短暫的瘋狂過去了,理智恢複了,爸爸偉岸的形象重塑了,那個家,他得去挑大梁了,他又怎麼會再跟我走?他現在是有責任有擔當的長子,他不再是那個為情不顧一切的男人。
這是我預料中的答案,再次問出,不過是想讓自己死心得更徹底一點而已。
“你回學校,要照顧好自己,哥哥會寄錢給你的,你有什麼困難就跟哥哥說,哥哥幫你解決。逢年過節的時候,呃,就回來……哥哥一直在家,不會再去其它的地方。”
他居然還不知道我已經被趕出家門?
他當然不知道!
他怎麼能想到一個母親,會這麼的狠心。
他當然想不到!
他從小受到那麼多的寵愛,又如何會想到,有一種人,是什麼愛也得不到的。
我忽然有點嫉妒穆子謙了。
一個幸運的男人。
除了在愛情上栽了個大跟鬥,他的人生,從來都是平順又愛意滿滿的。
而現在,就連這個大跟鬥,也要翻過去了。
他去找了雲婧,得到原諒了吧?要結婚了吧?門窗上的大紅囍字,最終還是送出祝福了吧?
穆子謙,你還是會幸福的吧?
不記得和穆子謙還說了些什麼,或許也沒再說什麼了,兩人隻是在人來人往的廣場上站着,要說的話,在海邊就已經說完了,要做的最後努力,在今天也已經做完了。可結局就是這樣,不僅不能在一起,竟是連兄妹都做不成了,即便是磁鐵的兩極,若中間隔了太多的人和事,還是無法永遠的吸附吧?
或許,隻能等下輩子了?
火車要開的時候,穆子謙送我進站,我說:“我還沒吃東西呢,你去給我買些吃的吧。”
穆子謙強顔歡笑,說:“你怎麼早不說?你早說的話,哥哥帶你去吃最好吃的。”
我有點恍惚:“最好吃的嗎?唔,我都不記得自己覺得最好吃的是什麼了?”
似乎真的不記得了。小的時候,喜歡吃蘋果,吃辣子糖,吃清蒸魚,後來,喜歡吃南瓜餅,吃臭幹子,吃粉蒸肉。不過,即便喜歡,我也從不刻意去尋找,對吃不挑剔的我,從來都是随遇而安的。
隻是,有一段時間,吃某人用全副心意做的各種食物,淡得完全沒有味道的素菜,濃得品不出本來滋味的葷菜,吃着吃着,似乎就上了瘾。以至于後來吃飯的時候,總是一不小心就走神。
被勾魂了。
唔,那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的東坡肉,這輩子,怕是再也沒有機會品嘗了吧。
舌頭終于不要再遭荼毒了,是嗎?
我看着穆子謙小跑着去買吃食的背影,露出了我自認為最柔美的微笑,我不想說再見,我不想揮手告别,那麼,就此别過。
穆子謙,就此别過!
我們這一次分開,大概是個實在漫長的過程,再見時,會不會已經到了下輩子?那時,我們還會是磁鐵的兩極嗎?在茫茫人海裡,我們依舊會強烈的吸引彼此嗎?
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