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最後的挽留
我不敢看,也不忍看,更不願看。
我怕這樣的笑容,會讓我心軟;我怕這樣的笑容,會讓我離去的腳步猶疑;我怕這樣的笑容,會辜負穆子謙的等待。
我閉上眼睛,也關上心門,不視,不聞,不思,不想。
我感覺小喬涼涼的唇瓣落到我的睫毛上,在他唇瓣離開的時候,有一滴帶着他體溫的淚,落到了我的眼睛上,慢慢的滲了開來,滲了開來,滲到我的眼裡,滲到我的心裡。
大恸!
可是,我不能再被感動。
穆子謙,他說他在等我,一直等我。
我一根指頭一根指頭扳開小喬覆在我臉上的手,我從來都是冰冷淡漠的穆子秋,我從來都是自私自利的穆子秋,我從來都是不知感恩的穆子秋,我從來都是隻為穆子謙活着的穆子秋,我為什麼要去考慮那麼多?我為什麼不決絕一點殘忍一點?貪、嗔、癡、慢、疑五毒我已一一嘗過,我甚至無懼忘川河裡皿黃的水和撲面的腥風,我甯願和孤魂野鬼呆在一起等待千年,隻為給穆子謙一個來生。現在,我可以不用等待來生,我今生就可以跟他在一起,那我為什麼不這樣做?這個世上,我甯願負所有的人,也不願負一個穆子謙;這個世上,道德、人倫、禮儀通通重不過我和穆子謙的愛情。
我想我已經魔症了,不知是因為小喬的挽留,還是因為穆子謙的等待?
小喬的手,終于完全離開了我的臉。
不用我推他,他已經翻到一邊去了。
他還是決定放手了吧,他知道,他終究留不住我,無論如何。
我坐起身子,沒再和他說一句話。
這樣的一份虧欠,對不起三個字隻會是一個輕浮的笑話。
可其他的,我已經沒有資格和他說起。
“不論我怎麼說,怎麼做,你還是要走,是嗎?”小喬連連冷笑着,問。
我讓自己的臉,重又帶上那層淡漠的保護色,這層保護色,我曾卸了很久很久。到底有多久呢,大概是隻要和小喬在一起,我幾乎就會忘記帶它。
這一次,這層保護色,它是前所未有的冷凝厚重,它是前所未有的刀槍不入,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能動搖我去赴穆子謙的等待之約!
我站了起來。
但是,小喬用他最後的一點溫柔喚住了我。
他的聲音,淡淡的,像水,像風,像霧,像愚人節裡那真真假假的荒唐。
他說:“子秋,你決意要走,我也不留你,也留不住,不過,有一樣東西,我想讓你看看。我原本打算,要等到我們老了的時候,在春暖花開的時節,坐在和煦的陽光裡,一篇一篇翻讀,童年的懵懂,少年的相思、青年的纏綿、中年的熱烈、老年的執手相望,我都打算一點點寫進去。然而,現在看來,卻是不必了,再寫下去,也寫不出一個圓滿的結局,隻是徒留感傷而已。既然如此,就到此為止吧。可是,總得讓你知道,知道我這麼多年來,究竟是有多傻,傻到,以為你,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小喬一邊說着,一邊打開書桌的抽屜,拿出兩本筆記本,其中有一本,看起來已經十分陳舊,封面是一叢印刷粗劣的竹子,正是很多年前,周曉給我看的那本。
我知道小喬要做什麼。
他不是要給我看他有多傻,他是要用最後的一點心計,做最後的一次挽留。
因為我們在北京的這兩年,有時他也會在那筆記本上寫個不停。我曾好奇的想要去看他究竟寫了什麼,他總是笑着拒絕,說:“這是一個秘密,更是一份禮物,我要在很多很多年後,再把它送給你。”
其實他大可不必說得那麼神秘,因為我能猜到他寫的是什麼。找個學心理學的女朋友是不是這點不好,她總是不由自主的試圖通過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來窺破你内心的秘密。
當然,曾經的我,在小喬面前,一向聽話,所以,盡管好奇,但小喬不讓我看,我竟真的沒看。
而此刻,小喬把它拿出來,其用意,已經不言而喻。
“子秋,過來。”他拉了我的手,讓我坐在書桌前,小心翼翼的翻開那本筆記本。開始幾篇是稚嫩的鉛筆字,以日子的形式開頭,聊聊幾句。
5月9日,晴,今天和偉偉他們去打小鳥,打到一個女孩子,她沒罵我,看了我一眼。她肯定很疼。
5月16日,陰,今天又看到那個女孩,她和我一個學校,女生都在玩跳皮筋,她靠着牆看,很孤獨很渴望的樣子。
6月21日,晴,今天真高興,我知道她的名字了,她叫穆子秋。穆、穆、穆……這個字好難寫,我要多寫幾遍。
……
鉛筆字換成了鋼筆字,字迹也好看一點了。
9月1号,晴,今天開學,可以看到穆子秋了。暑假我去過那棵梧桐樹下幾次,都沒看到她。她總是一個人,很難看到她。
9月22号,雨,今天放學碰到她了,有個大哥哥來接她,她很開心,我看到她笑了,她笑起來真好看。
……
鋼筆字越來越來流雲行水一樣,時間也越來越往後拖,漸漸的日記開始有長有短,最短的隻有一個字。
2月10日,雨,想!!!!!!!!!!!!!
最長的,則是好幾頁好幾頁,頁頁寫滿相思。按照時間推算,應該是從高三後,日記間隔越來越長,可寫的内容也越來越多,字裡行間,是一個初知愛滋味的男孩的惶恐、掙紮、猶疑、歡喜、期盼、甚至是畏懼。
正如日記裡寫的一首詞。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以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我幾乎無法想象,那個在籃球場上跳脫飛揚的男生,會在夜裡,寫出如此纏綿悱恻的相思之苦。
……
不忍再看下去了,我合上本子,唇被咬出了皿。
但小喬哪肯放過我,他站在我的身後,半彎着腰,臉貼着我的臉,用一種蠱惑的溫柔,輕聲說:“子秋,還有,你再看看。”
他又一次翻開了那發黃的筆記本,找到幾片零散的紙張,其中,有他曾經說給我聽的《我的理想》,有他給我畫的畫,還有三張硬币大小的我的照片,小學的、初中的、高中的,想必是千方百計從别人的合影裡剪下來的。他的畫畫功底遠不如穆子謙,若不是他說畫的是我,我大概也不會想到是我,尤其是他每幅畫裡,都有一雙笑着的眼睛,如此快樂的、好看的一雙眼睛。可那時的我,除了在穆子謙面前會笑靥如花之外,在其他人面前,終年都是冰冷的、淡漠的,何曾笑過,何曾有一雙笑着的眼睛!隻是這個傻子,這個他的理想是我的笑的傻子,把他每時每刻的心願,都畫到了那雙眼睛裡面。
我終于再次哭了起來。
即便我一再的武裝自己,即便我刀槍不入,可我,終究抵不過這溫柔的滲透。
小喬放下了那個本子,他轉到我的面前,單膝着地看着我,說:“子秋,還有,還有很多。我們,從你不認識我,到我獨相思,再到我傾盡心思的追求,最後,終于到了今天,兩情相悅,花好月圓,你又怎麼能忍心,讓這一切嘎然而止?所以,子秋,留下來,我們繼續往下面寫,你看,第二本是我從大學時候開始寫的,很快就要寫完了,我們接着寫第三本,從我們結婚的時候,寫我們的蜜月新婚,寫我們的柴米油鹽,寫我們的小兒繞膝,寫我們婚姻裡瑣碎的幸福,一直寫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子秋,你說這樣可好?”
這樣可好?
簡單的四個字,是緻命的誘惑,我幾乎就要點頭了。
可是,不,我不能這樣,一直等待的穆子謙,才是我最終的歸宿。
我緩慢卻又決絕的搖了搖頭。
我看到小喬幾乎是呻吟着說:“哦,不,子秋,不要這樣,不要再拒絕我。”
話音未落,他一個起身,抱起了我,幾乎是在下一秒,我們雙雙倒到了床上。
“子秋,給我,現在就給我,把你的心,你的人全部給我,不要再想着離開。”他邊說邊吻上了我的唇,瘋狂的火熱的吻。
如此陌生,卻又是如此熟悉。
一如很多年前的趙銳。
小喬說了,他就是另一個趙銳。
一樣的偏執、一樣的霸道、一樣的愛得無法自拔,一樣的恨不能禁锢我的身心!
我任小喬的吻密密麻麻的烙在我的臉上兇前,我任小喬的手恣意放肆的在我四身流連,我沒有反抗,我知道反抗會招來更瘋狂的舉動,我默默的承受着這一切,無悲無喜,波瀾不驚,情侶之間曾經讓人臉紅心跳的親吻愛撫,此刻,于他,是一種手段,一種留下我的手段,于我,又何嘗不是一種手段,一種離開的手段。
小喬,你可知道,這許多年以來,我對你,已了若指掌。
隻因為,我學了那麼多年的心理學理論,它唯一的實踐對象,就是你。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把你揣摩了個透徹。
我知道,你還有一點,和趙銳是一樣的,那就是,你們都是如此驕傲。
勉強來的,你們哪裡肯要?
我果然沒有料錯,最後時刻,小喬停了下來。他的聲音,是狂風肆虐後的凄涼,是城牆坍塌後的絕望。
他說:“穆子秋,你走吧,你去找你的穆子謙!我和你,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牽連,我和你,從今往後,生死不複相見!”